娘卖的果然就给悟出来了,做爹不容易,做爹先得从这地里挖出两样东西来,老婆和房子。儿子明白了,吃完饭没等做爹的吩咐,把锄头一掮,就跟在他屁股后面下地了。
这还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岳太平想,儿子现在和他怄气,八成是为了方孝国家的那个丫头。丫头是个好丫头,他也中意,可她偏偏怎么就生在方孝国家里呢?他那么个东西,居然养出这么红红白白的一个女儿,这让岳太平越想越气愤,还有点几不可思议。他想,等方孝国蹬了腿闭了眼死了利索了再说吧,方孝国不死,他就老在这姑娘的背后看出方孝国的嘴脸来,他觉得方孝国是在调唆和引诱他的儿子呢。这让他觉得那姑娘的眼里总闪现出阴森森的寒光,他看她的眼神也就更加充满了敌童。岳太平不知道方孝国死后他对他的仇恨会不会也跟着一起死掉,有很多事情现在是无法下结论的,得到了那时才明白。何况是人心这种连自己也琢磨不透的东西。
岳太平想事时也能把地平得又整齐又均匀,垄沟疏得像用尺子放出来的。他也并不一直盯着地,但手里的锄头该落在哪儿就落在哪儿。这个时候他其实把锄头忘记了,把地也忘记了,是锄头自己在锄地呢。人不可能把什么东西老是记在心里,人走路时要是老记着是用两条腿在走,吃饭时要老是记着是用牙齿在啃呀嚼呀,想想那该有多累,多别扭。一个农人要种一辈子地,心里老是搁着那块地,是种不下去的。种地种到岳太平这样子,就不是用力气了,是用神经在种,一切全凭天性驱使,错头、镰刀、犁、耙,这些手里握着的木头和铁,仿佛都有了生命,听使唤了,有人味儿了,它们会模仿人类的动作,会帮你把地里的一切活路都干好,该干什么干什么,丝毫不乱,锄头不会抢着去干镰刀的事,犁也不会把耙的事给干了。连地也是这样,她会主动迎合,响应你,你手里挥舞的农具令她感到一种超度,一种神往。岳太平现在可以闭着眼睛种地了,这是因为土地早已记住了他劳动的情景。仅仅只是不经意的几个动作,土地似乎就全明白了。如果不是这样,如果每日里拖着重重的身体。像和土地在痛苦地搏斗似的,谁能搏斗得那么长的时间?人不能跟土地拼命。人和土地较量永远只能处于下风。别说你只是一个人,就是一条牛又能怎样。牛也只有一条命。
你看水生就不行,他用那么大的力气攥着锄头,锄头却还是滑溜溜的抓不住,他就往手心里吐一口唾沫,使劲一搓,又把锄头重新攥住了,锄头拾得老高,猛地捶下去,土坷上只挖出了一道白印子。一切都在和他拧着干,每捶碎一块土坷,他都要累出一身臭汗,脖子已经胀得通红了。让岳太平看了也觉得累。娘卖的,你站着,她躺着,你就以为她好欺负了?好在还年轻啊,还有股干巴劲。
崩!又是一下,震得水生虎口一麻,锄头溅出一串火星。不辕是土坷,很硬实,像是碰着别的什么东西了。
水生蹲下身去看,也正好可以歇口气儿。那石碑像是在地里埋了很长时间了,已经沤得发黑,还有一截斯了,是块残碑。那断了的另外半截也不知在哪儿了。碑上刻着字,但结了一层厚厚的泥垢,看不清楚。水生好奇地用手去剥,泥垢硬得像一层乌龟壳,怎么也剥不开。他就往上面吐了一口涎。泥果然就软了,用手一摸,摸了一手黑泥,那几个字也就露出了眉目,是三个繁体字,岳祖望。一看就知道是一个人的名字。
水生问,岳祖望是谁啊?
岳太平看了那石碑一眼说,是你祖太爷。
水生一听,不禁笑了,又仲了伸舌头。刚才那一口竟是吐在了自己的祖太爷的脸上。心里又犯嘀咕。怎么没有听说过这人呢?要说,这也怪不得水生,现在的年轻人又有几个知道爷爷、太爷的名号呢,能晓得父亲母亲叫什么就不错了。岳太平也的确没跟儿子提起过这些老辈们的名号,每次讲起他们的故事,一开口就悬你爷爷、你太爷。岳太平想起自己,自己最终也会变成爷爷、太爷、祖太爷的,到那时怕也没个人知道了。他这样想的时候,就觉得好像前面有一行人剐从这片地里走过,后面又有一行人正悄没声息地跟上来。因此,他常常不敢抬头看。低着头,就会有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下来。这人哪,一辈一辈就是这么过来的,就像皮影戏上的人,从这一端走向那—端。一个人不经过一番挣扎就到不了那儿,一到那儿就完了。
水生自然还感受不到这一点,他的日子还长呢,他还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想把什么事情都搞清楚。他还不知道,他想要搞清楚的每一件事,原本都是没有的事。不明白有不明白的好处,有时候人也不能太聪明呢,像四条腿的牛,就活得比两条腿的人幸福得多,踏实得多。人有时候也该这么活呢。
水生还在琢磨那块石碑。正面看了,又翻过去看,好像这块石头还有什么没被发现的秘密似的,可除了上面刻的那三个字,也并没看出别的什么来。他有点吃不透这块石头了,就是一块石头嘛。水生忍不住就有些失望。
他问,是块墓碑吧?
岳太平说,是块地界碑,从你祖太爷手里,这块地就是我们岳家的了。
说着,就把锄头拿过来,刨出一个深坑,把石碑放进去了,又用土层层埋起来了。岳太平干这事时脸色平静,这块碑被水生无意间翻出来时,他的脸色也一样平静。土地嘛就是这样,翻得深了一些,就会挖出一些年深月久的东西。就在这同一块土地上,也还挖出过刻着别人名字的界碑,也有写着他岳太平这三个字的。写着他名字的有好几块呢,最早的也是一块石碑,但比起祖太爷这一块小多了,接下来就是水泥的了。最近的一块是用红漆写在竹片上的,不用挖,就随随便便地插在地头,日晒雨淋的,油漆很快就斑驳了,看上去像是古墓里挖出的一片竹简。土地好像变得越来越轻了啊,越来越像是一种应付了啊。岳太平还记得,他父亲手里立下一块地界碑,是十分庄重的一个仪式,要放鞭炮,要请响器班子吹奏一阵,还要办几桌酒筵,请村中德高望重的长者来给石碑开光。就好像是天大的事啊。现在却很随便了,有好些地荒在那里也没人要了。地突然显得多了起来。没见地球变大啊,地怎么突然就多了呢。
水生看着爹把那截断碑埋好了,一层层地掩上土,用脚板踩踏实,又拿锄头把地平整了,疏出垄沟了,看上去没一点异样了,没人知道这下面埋着一块断碑了,过一会儿他们自己也不会知道这断碑是埋在哪儿了。水生看见爹那十分庄严的表情,不禁好笑,这东西埋在地底下还有什么用呢。其实岳太平也知道这块石碑埋在地底下没有什么用,可埋下去了,就觉得自己好像干了一件事,心里就有了一种很稳固的东西,又觉得自己这一辈子也被某种暗藏着的东西深深理解了。
父子俩干了几日,终于把一块地平整好了。好大一片地,有几十亩啊。几十亩地舒舒展层的,一眼望过去,望不着边际,这时你才能感觉到土地的辽阔与惆怅。她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里,默默地真实地袒露着自己,似乎怀着某种神奇的使命。但这个时候还不能下种,还得
好好地养着她。土地不是牲口,不会叫唤,可她也饿呢。她把嘴一咧开你就知道她饿呢。岳太平领着儿子在田埂上转悠着,同这么广大的土地一比,人就小了,那转悠着的父子俩,就像两只欢快地游动的蝌蚪,摇头摆尾的。
岳太平对儿子说,明天该下肥了。
四
这天半夜方孝国死了。死的时候,嘴里还撇着半棵烟。
方孝国不想死。他当村长时是一条汉子,他不当村长了,也要让那些把他选下来的人们看看,他还是一条汉子。不就是个破村长癖,你们不让我干,老子还不想干了。他以一声威严的于咳告别了自己的政治舞台,琢磨着弄块好地,种出点儿花样来。他看上了岳太平那块地,在下台之前就弄到手了,没成想一下台,他自以为安排得稳妥了的事又一件一件地给翻了过来,自然也包括了岳太平那块地。方孝国更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得了那种病。他在台上时,自然没少挨咒,咒也就是用这种病咒他,他无所谓,咒就咒吧,没见过有谁被咒死的。这次上县医院里一查,才知道这病是早就上了身的。这让他感到十分委屈,他觉得自己真是被村里人咒出病来的。
他回来了。既然是治不好的病,他还住在那里白耗灯油干嘛,回来等日子吧。他不想让村里人知道他得了病,可一回来,看见人人都用怜悯的眼神打量他,他就知道了,现在是什么事也瞒不过他们了。方孝国心里恨啊,你要死了,他们却好好地活着,他觉得他们是在羞辱自己。哪怕是看见了一条生气勃勃的牛,一条活蹦乱跳的小狗,他也又妒又恨。他已经无法容忍这个世界上一切活着的东西。
方孝国投躺在床上等死,他得找点事儿干干,让每个人知道自己还活着。每天一大早,他就咳嗽起来,我还活着呢。这咳嗽声无疑就成了每个人一天生活的开始。村民们总是在这种垂死般的咳嗽声中醒来,都觉得怪别扭的,一整天都不舒服。等你把大门打开,就看见方孝国了,他那转动不灵的身体,虽然再怎么努力也恢复不到当村长时的形象,可你还是立刻就会想到,这个人是当过村长的。他看着你时,你会觉得这个冬天特别冷,忍禁不住就会打一个寒战。
方孝国每天就这样在村里到处转悠。
他会悄悄地跟在一个自己曾经睡过的女人后面,像个幽灵似的一直跟着。你觉得了什么,下意识地回过头来,他却一声不吭地掉头就走了。但你不会忘记他,你反而会更清晰地把他记起来,在梦里梦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