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文荆卿带了安童,一直向东南上,走过三里,果见一所殿宇,甚是齐整鲜明,便走进去。抬头一看,只见那文昌神像与梦中见的一般模样,就倒身拜了四拜。祈一签,乃是大吉,便问庙祝取过签诗来看,原来那签中诗句与梦中柬帖上诗句一字无讹。心中暗喜道:“缘何签上诗句与梦中诗句一般?想夜来托梦的,敢就是这庙中的梓童帝君了。”即便倒身,又拜几拜,欣然徐步走出殿门。
只见远远的一座高楼巍耸,文荆卿唤安童道:“那高楼耸处,决是此处乡宦人家的园所。今既来到此地,也该遍览一番。终不然, ‘相逢不饮空归去,洞口桃花也笑人’。”二人不多时早已走到,果是一座花园。文荆卿站在园门首,仔细瞧了一会,只见那:
《满庭芳》
绿树垂阴,柴门半掩,金铃小犬无声。雕栏十二,曲栏玉阶横。满目奇葩异卉,绕地塘,秀石连屏。徘徊处,一声啼鸟,惹起故乡情。
文荆卿喝采道:“人说临安佳丽地,果然名不虚传。只不知这所花园,是那一个老先生家的?若得进去,尽兴一观,也是今生有幸。”
说不了,只见里面走出一个园公,手执着一幅画像。文荆卿近前拱手道:“借问园公,这一所花园还是哪一家的?”那园公只是嘻嘻微笑,把手乱指,再不回答。
安童背笑道:“大官人,这园公是一个哑子,只晓得做手势儿,不会讲话的。”文荆卿道:“园公,你敢是个哑子,讲不出话么?”园公连忙把头乱点,嘻嘻又笑。
文荆卿道:“我且问你,这手中拿的还是什么画图,借我展开一看何如?”园公便又点头,双手递上。文荆卿展开,仔细一看,却是六个美人的图像,上写着“姑苏高屿”四字。文荆卿看了,暗想道:“那高屿是我姑苏城中一个有名画师,既是他的手制,决非寻常画像。”便问园公道:“园公,你而今将这一幅画儿要拿到哪里去?”园公连忙伸出手,做了一个手势。
文荆卿笑道:“哦,原来是要拿去换酒吃的。也罢,园公,我与你商量。这一幅画儿,你便拿到酒肆中去,不过换得几埕 。我今送你一百文钱,卖与我罢。”园公欣然把头乱点。文荆卿便着安童:“将那适才买香烛剩下的百十文钱,都送与园公罢。”那园公接了,连忙谢去。
这文荆卿恐怕有人认得是一幅美人图,便将来递与安童,好好藏在怀中。两个依旧转回店里。
毕竟不知后来那文荆卿曾访得这花园是哪一家建下的?这美人图是甚么人留下的?再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哑园公误卖美人图 老画师惊悟观音像
诗:
佳人命薄叹淹留,飘泊浑如不系舟。
选伎征歌何日尽,随行逐队几时休?
深愁肯使随花落,长恨何如付水流。
情到不堪回首处,伤春未已又悲秋。
才这一座花园,却是李岩刺史所建,名为丽春园。园中有一座高楼,就名为丽春楼,原与那些歌妓们行乐的去处。
刺史公存日,一生豪侠,不惜千金,遍游名郡,多买舞女歌儿,共得六人。一个个尽是倾城艳色,绝世奇姿。
那第一个最美丽风月的,唤作梅蕊珠,扬州人氏,年纪可有十七,八岁,生的描不成,画不就,琼容瑶面,玉骨冰肌,堪称金屋多娇,不减昭阳女子。说他文技中,则琴棋书画,诗赋词章,般般细谙;女工内,则剪水裁云,描鸾刺凤,件件精通。更兼吹弹歌舞,侑酒持 ,总为泛泛末技。
那五个又比他略次一分,也有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一个唤作张弱秋,一个唤作李湘卿,一个唤作刘小玉,一个唤作张欲仙,一个唤作韩小小,俱是苏杭名那选来的绝色。
那刺史公得了这六个,已遂平生愿欲,精集良工,遍搜名山异木,向那内庭中建了六座院房,把这六个女子分为六院,又总建一座高楼,就令梅蕊珠在内,朝夕与那些群妓们弹丝品竹,教演乐工,遂取名为蕊珠楼。上列着一个扁额,题着四个大字云:“六院琼姿”。便到姑苏去请了一个有名的画师,把这六院女子总画作一幅美人图像,悬于寝室,以便昼夜提防。
这刺史公纵欲酣娱,朝欢暮乐,仅仅止有一年,不料一旦而亡。那夫人杨氏,待开丧事毕,便与族人计议把那六院女子一个个择配良人,各宜家室,方免有空老朱门效白头之叹。遂将那一幅美人图,与女孩儿若兰小姐收贮闺中,留作先人遗迹。
说这若兰小姐,却是李刺史亲女,年方二八,尚未适人。生得恭容绝世,旖旎超群,精善女工,兼通文翰。刺史公在时,多少贵族豪门央媒求聘,因老夫人十分爱惜,只是不肯轻许,以此蹉跎至今。
这也是小姐婚姻将至,时值天气塺黰 ,这小姐把那幅美人图取将出来,展开一看,只见颜色渐渐消褪。便唤侍婢琼娥,携到园中芙蓉轩上,晒些日色。不料黄昏,琼娥顿忘收拾,却被那哑园公次日洒扫花轩,收拾了去。连他也不知甚么画像,仔细一看,认得是几个美人。只道是一幅神像,料来也是换得几埕酒吃的。遂拿出园门,恰好又遇文荆卿,将一百文钱买去。
过了数日,将及刺史公忌辰,老夫人对小姐道:“孩儿,十三日是你爹爹忌辰,我已曾分付院子整备祭礼,向灵前拜奠一番,以尽你我孝敬之心。只是一件,你爹爹生前至喜欢的,是那六院中歌妓。今日人亡时异,却也不须提起。你只去捡出向日遗下的那一幅美人图来,明日并列在你爹爹灵前,与他阴魂再一快睹,便得瞑目九泉。”
我看这小姐,听母亲问起美人图,心中仔细一想,霎时间玉晕生红,纤眉颦翠,便思量得起前日晒在芙蓉轩上,还未收拾回来。只得朦胧答应了母亲,走进房中,悄悄唤琼娥问道:“前日那幅美人图,可曾收拾在那里?”琼娥听问,却便闭口无言,回答不来,痴痴的两眼观天,想了一会,道:“琼娥自知有罪,前日因侍小姐绣那一首长幡,与老夫人到崇祥寺去还愿,匆匆的到了黄昏,却不曾记得收拾。待琼娥再去寻一寻看。”小姐道:“你可再去寻一会来,有没有万勿与老夫人知道。”
这琼娥应了一声,也管不得二步挪来两步,连忙走到芙蓉轩上,四下搜寻,那里见有甚么美人图?只见那哑园公恰好手提一只酒罐,拿了几文钱,正待出园沽酒。琼娥近前一把扯住,问道:“管园的,这芙蓉轩上前日晒着一幅美人图,敢是你拾了去?”那园公心中已自明白,只做不知,把手乱摇。那琼娥看他手里拿着几个钱儿,觉也有些疑惑,便正色道:“这园中再没有闲人擅入,你敢是拿到哪里卖闻钱么?”园公又把手摇了几摇。
琼娥道:“你若是收得,我去与小姐说,做一件新布道袍与你,再与你百十文钱,买酒吃罢。不然,老夫人知了风声,拷打起来,连你都有分了。”这园公见琼娥追问得甚紧,面孔通红,身上扑簌簌惊颤起来,失手倒把一只酒罐打得粉碎,放声大哭。
琼娥恐怕老夫人知道,连忙转身来见小姐,道:“小姐,不好了。那幅美人图却被管园的拾去卖与人了。”小姐惊问道:“呀,有这样事。你怎么知道?”琼娥道:“琼娥恰才正到芙蓉轩上寻觅,只见那管园的手拿了几文钱,提着一只酒罐,正待走出园门,被琼娥连忙上前扯住,仔细盘问。他霎时间面孔通红,仓皇无计,失手到把酒罐打得粉碎,对着琼娥放声大哭。”
小姐道:“事有可疑,那管园的每尝时,若不是老夫人尝赐,哪里有赚钱处?这决是他拿去卖与甚么人了。你快快去对他实说,这是老爷遗下的故迹,明日老夫人知道,追究起来,不是当耍,毕竟要还个着落。他若果是卖与人去,我这里就加一倍利钱卖回了罢。”
琼娥道:“琼娥适才原要对他是这样说,他便哭得不住。但恐老夫人在房中听见,漏泄风声,却不稳当。只得转来,与小姐商量个计较。”小姐道:“这也说得有理。事到其间,教我也没甚么计较。既然如此,且隐放在心,不要出口。待明日老夫人十分要取出来,再作理会罢。”
只见十三日侵晨,老夫人把祭礼打点齐备,唤琼娥去对小姐说:“今日是老爷忌辰,请小姐早早起来梳洗,与我同向灵前祭奠。你去先取那幅美人图来,我这里等候张挂。”琼娥勉强答应,疾忙走到房中,来见小姐。
原来小姐也正为着这一件事,强睡在牙床上,不肯早起。琼娥慌了,道:“怎么好?老夫人在堂前,等着美人图张挂。这件事今番决难遮掩,免不得漏泄了。”小姐道:“自古道:‘千丈麻绳,终须有结。’毕竟是瞒不过的。待我起来,自到老夫人跟前讨个方便去。”
看这小姐,便揭开锦帐,穿上罗襦 ,也不管蒙头垢面,鬓乱钗横,匆匆来到堂前,与母亲相见。老夫人看见小姐这个模样,便问道:“孩儿,这时候鸡声唱午,日上三竿,女孩儿家方才睡起,可也忒怠惰了。况且今日是你爹爹忌辰,我已曾唤琼娥来对你说,早早起来梳妆。缘何这时还是桃腮凝宿粉,檀口带残脂,却怎么说?”
小姐道:“禀母亲知道,孩儿特为美人图一事,来到母亲跟前讨个方便。”老夫人道:“正是,怎么那幅美人图不带了出来?”小姐道:“母亲,那幅美人图,孩儿因前几日天色塺黰,恐怕消减了颜色,携向芙蓉轩上,晒些日色。不想那日因要绣幡还愿,匆匆到晚,不曾收拾得回来。前日母亲问起,孩儿便着琼娥急去搜寻,竟也不知去向。”
老夫人惊道:“有这等事,美人图竟寻不着了。这都是琼娥那贱婢失于检点,快着落在他身上寻来。若没有时,就是一顿板子。”小姐跪下道:“母亲请霁雷霆之怒,容孩儿一言剖决。琼娥失于检点,罪所固宜,若论起来,还该着落在管那园的身上寻来。”
老夫人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