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这店主婆,见骂了那几句,霎时间把一张老面皮,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横思竖想,又没甚言语抵对,真个就如张飞穿引线,大眼对小眼一般。那李岳的意思,原是怪着店主婆的,只要等他支吾两句,便要挥几掌过来。那店主婆还也识得时务,却没甚说。他只得走出了大门。
店主婆才敢开口,对着老夫人道:“老夫人,竟教老身也没甚回答。就是文相公与小姐,昨日做了那件事,虽是外人知道,见当官一判,那个不说好一对郎才女貌。老夫人,你就是踏破铁鞋,也没处寻这样一个好女婿。怎么二相公到把老身发作起来?”老夫人道:“奶娘,你也怪二相公不得,二相公也怪你不得。只是他两个做差了些儿。”店主婆道:“老夫人,为人要存一点良心。当日小姐染了那场笃病,遍请医人无效,不亏文相公的时节,那小姐的病症,今日还不能够痊愈哩。”
老夫人道:“奶娘,我也想起这件事,只得把这口气忍在心头。明日只要他两个会得争气,便是万千之幸。不然,那二相公极是会聒絮的,教我这耳朵里也不得清净。”店主婆道:“老夫人,他两个是后生生性,哪里比得我们老人家,还有几分见识。早晚凡百事务中,教道他争些气儿就是。”
老夫人道:“奶娘,趁二相公不在,你且到他们房里去坐坐。”店主婆道:“老夫人,文相公还有些行李衣囊之类,今就着他随身使唤的安童,一并收拾,担在这里。”老夫人道:“奶娘,唤那小厮担上来我看。”店主婆便唤安重担到堂前歇下。这安童便向老夫人面前殷勤叩首。老夫人站起身,把行李仔细一看,却是:
几卷残书,一方古砚。锦囊中三尺瑶琴,铜鞘里七星宝剑。一把空壶,尚剩些酒中糟粕;半箱残简,还间些醉后诗章。紫毡包,装几件精致衣裳;红绒毯,裹一床半新铺盖。
老夫人分付道:“你把这些行李,担到那第三间,原是你官人住的书房里去。”安童领命,便担到那第三间厢房里着落了。店主婆道:“老夫人,这小厮可留他在府中罢。”老夫人摇手道:“奶娘,这还打发他到你店里权住几时,待二相公往南庄去了,才好着他到这里来。”便又唤安童道:“你且就在这房里等候一会,待你官人出来见一见,还回到店中,略迟几日再来。”安童答应一声,便进房中等候。老夫人与店主婆遂走起身,竟走到小姐房里,着文荆卿出来,分付安童回店不题。
说这李岳,自侄女与文荆卿成亲之后,心中大是不忿。只要思量在家与他寻非生事,那南庄上每隔十多日才去料理一次,其余日子俱在家中住下。那文荆卿却是个聪明人,见他嘴脸不甚好看,只得逆来顺受,分外谦虚,小心恭敬。
真个是光阴荏苒,他两人从做亲来,又早是半年光景。这李岳包藏祸心,假意和颜悦色,只思量要寻趁他,又没一条线路。一日,南庄上回来,走到大街路上,见一个人家门首,撑起一个小小布篷,挨挨挤挤,拥了百十余人。李岳仔细看时,原来是一个相面先生。只见那粉墙上挂着八个大字道:
眼分玉石术动公卿。
那相士口中念着四句道:
石崇豪富范丹 穷,早发甘罗 晚太公 。
彭祖 寿高颜命短,六人俱在五行中。
原来这四句,却是那相命先生开口的拦江网,指望聚拢人来,便好送几张纸帖,思量赚几分道路,糊口的诀窍。这李岳把那相士看了两眼,却是有些认得,只是一时想他姓名不起,就向那人丛里低头想个不了。
那相士正把纸帖儿逐个分过,看看分到李岳身边,招头一看,却认得是李二相公,便拱手道:“久违了。”李岳便问道:“足下上姓?”相士笑道:“二相公,小子姓贾名秋,绰号是贾斯文,难道不认得小子了?”李岳方才回答道:“恰好是贾先生,得罪,得罪。”
原来这贾秋向年曾相帮李岳过,只是一件,肚内不谙一书,眼中不识只字,专好在人前通假文,说大话,装成设骗的行头。后来人都晓得了,就取一个混名,叫做贾斯文,便不敬重了。他因此过不得日子,走到江湖上去混了几年,学得些麻衣相法,依旧回到临安府中,赚几文钱儿过活。
这李岳见他身上褴褛,不似当初打扮,便把他扯到人丛后问道:“贾先生,你怎么就是这般落寞了?”贾秋道:“二相公,你晓得我们做光棍的,全凭一副巧嘴弄舌,骗碗饭吃。而今都被人识破了,一些也行不通。因此,没了生意,靠着这几句麻衣相法,沿街打诨,糊口度日。”李岳道:“你把门面招牌收拾了,且随我到酒楼上去,有一件事与你商量。若做得来,就扶持你做些生意。”贾秋欢喜,笑道:“二相公若肯抬举小子,就是生人胆,活人头,也去取了来。有甚做不得的事?”便把布蓬收了,欣然就走。
麻衣相法真玄妙,理不精通术不神。
道吉言凶无应验,论贫定富有谁真。
凭将设骗为生计,只藉花言惑世人。
自恃柳庄今再世,谁知彻骨一身贫。
那些众人哄然走散。两人走到酒楼上,李岳便去拣了一个幽雅座儿坐下。那店主人见是李二相公,甚是小心奉承,分付店小二,只拣新鲜肴馔,上品好酒,搬将上去。
那贾秋一头饮酒,一头问道:“小子向闻得二相公去年八月间招了一位侄婿,还未恭贺。”李岳道:“你怎么知道?”贾秋道:“这是小子耳闻的说话,又道是二相公送奸,高太守官判为婚的,不知是真是假?”李岳适才正要与他商量这件事,恰好他先问起,只得就把捉奸官判的前后情由,尽说了一遍。
贾秋道:“二相公日常这等威风,这回把你扫天下之大兴了。”李岳道:“贾先生,正是这般说,被他贴了面花,多少没趣。如今怎么弄得个法儿,奈何他一场,方才消得那点夙恨。”贾秋想了一会,道:“二相公,小子倒有一条拙计,只是做将来,连他性命却有些干系。”李岳道:“贾先生,正愁他不得死在这里。你有甚么好计?请讲一讲。”
贾秋道:“二相公,间壁有个赵纸人,专替那些出丧举殡的人家做那显道人、开路鬼的。明日将几钱银子,去定他做一个纸魍魉,眼睛、手脚都是动得的,要把一件白布衣服,替他披在身上。二相公,你把那文荆卿赚到别国上卿。处,灌得个滥醉,直到更深夜静,着他独自先回。待我钻在纸魑魉肚里,站在路旁等候,见他来时,着实惊吓他一场。纵然不能够活惊得他煞,回到家去病也决要病几时,你道这个计较如何?”
李岳道:“贾先生,此计绝妙。且与你饮一个畅快杯。”便把大碗劝贾秋吃了几碗,方才起身下楼,算帐会钞。出了店门,李岳便把五钱银子递与贾秋,去做纸魍魉,教他依法行事。贾秋接了,又向李岳耳边鬼诨了几句,方才作别,分路而去。
这李岳回来,见了文荆卿,假迎笑脸道:“贤侄婿,我愚叔公思想,去年没些要紧,与你结了冤家,如今我见你夫妻二人过得恩爱,甚是难得。到教我仔细思量,展添惭愧。所以每常间,再不好开口相问一句话儿。我想将起来,日子长如路,在这里虽是招了侄婿与侄女儿的怨恨,俗话说得好,怪人在肚,相叫何妨。况且我与你是骨肉至亲,又不比瓜藤搭柳树的,朝夕相见,那里记得这许多恨?今有一句话与侄婿讲。我叔公一向不曾到南庄去,今日去看一看,那些帐目一发清理不开。因此特地转来,要贤侄婿明早同去清理一日。不知意下如何?”
你看这文荆卿那里晓得是计,见这李岳每常再不交言,如今他这一通好说话,只道果然意回心转,所以满口应承。次早遂与李岳同到南庄盘桓了半日,那李岳便着庄上人杀鸡为黍,开着几瓮久窨好酒,殷勤相劝。直吃到红日沉西,把他灌得大醉,遂打发他回来,意欲落他圈套。
这文荆卿虽有些醉意,心里却是明白的,脚步如腾云一般,回到半路,竟没一毫酒气。此时正是二更时分,家家紧闭门户,处处断绝人踪。看看入了城门,到了大街,只见路旁站着一个长人,生得十分怪异:
状貌狰狞,身躯长莽。眼似铜铃,动一动,摇头播耳;舌如闪电,伸一伸,露齿张牙。蓝面朱唇,不减那怒吽吽 的地煞 ;长眉巨口,分明是恶狠狠的山魈 。
文荆卿见了,吓得冷汗淋漓,魂不附体,只得壮着胆,上前厉声大喝道:“何物妖魔,夜静更深,敢来拦阻大路,戏侮我文相公!”那长人慢慢的摇摇摆摆走向前来。这文荆卿上前不得,退后不得,且是拼着命,又向他吆喝了一声。那长人手舞足蹈起来,文荆卿道:“也罢,我文相公一不做,二不休,今日决要与你做个对头,也替地方上人除害。”尽着力,向那长人腿上踢了几脚。那长人忍不住疼痛,一交跌倒。这文荆卿正待上前再踢他两脚,只见肚里钻出一个人来。
你道这人是谁?原来就是贾秋,这长人就是他去做的纸魍魉。你道那纸魍魉会得手舞足蹈的么?也都是做成的关利子 ,只要惊吓文荆卿。不想他闪在纸魍魉肚里,被文荆卿踢了几脚,熬疼不过,便跌了一交,脱身出来飞走。文荆卿连忙上前,揪住头发,打了几拳,便要扭他到府中去,等到天明,送官究治。
那人跪倒街心,便道:“文相公,这个行径,都是李二相公着我来的,不干小人之事,乞饶我性命罢。”文荆卿听说了这一句,只着他依旧把这个长人拖了去:“且饶你这条狗命。”那人就向街中石板上,磕着几个头,拖了长人飞奔走去。文荆卿道:“李岳的贼,我文玉与你有甚深仇?设这一个毒计来害我。”有诗为证:
设尽机谋欲害人,谁知胆量赛天神。
登时捉倒假魍魉,招出情词是至亲。
其二:
可叹书生未遇时,装聋作哑竟谁知。
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