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些秀才,回见杨员外,你也夸逞,我也夸逞,各自要表殷勤。杨员外道:“多承列位盛情,得与老朽鸣此冤抑。事毕,另当重酬。”分付快备午饭,先暖些酒出来,御一御寒。家童连忙整治。
杨员外正在堂前陪那些秀才饮酒,只听得门外远远喝道声来,闹嚷嚷的说:“休放走了杨亨!”正开门,那典史便下了马,摇摇摆摆,竟到堂前坐下。这杨员外此时觉也心慌。内中有两个在行的秀才,分付跟随从人,俱出去伺候。掩上大门,独留典史。便与杨员外计议,齐齐整整重治酒肴。不想这典史又是个好酒的,听说个“酒”字,竟把亲提杨亨一件公事撇在东洋大海。与那些生员,逐个个见了礼,上下分席而坐。杨员外分付开了陈年香雪酒。你看:
众生员一个个齐来劝饮,这典史逐杯杯到口便吞。斟一盏,饮一盏,那等得催花击鼓;你一巡,我一巡,说什么瓮尽杯干。顷刻间醉魔来摇头咬齿,霎时节酒兴至意乱心迷。也不管乌纱斜戴,也不管角带横拖。虽不是狠判官执笔行头,恰便是怒钟馗脱靴模样。
你看那些生员,落得官路当人情,你一杯,我一杯,霎时间把一个清清白白的典史,灌得糊糊涂涂。杨员外又去取了两个元宝送上,这典史接在手,把眼睛睁了一睁,认得是两个元宝,便笑吟吟对众生员道:“这个,学生怎么好受?待学生还转送到堂尊那里去罢。”众生员晓得是替知县开门路的说话,便又扯过杨员外计议,取出二百两来,送与典史,道:“这二百两,烦老父母转送上堂尊,把舍亲事体周支一周支。”
典史欣欣然把自家两个元宝先藏在右手袖里,再把送堂尊二百两,收在左手袖里,作别上马,竟回衙内。放了那一百两头,便将那二百两送与知县。心中思忖道:“青天白日,送将进去,岂不昭彰耳目?且等到黄昏,悄悄送进私衙里去罢。”他就除了官带,呼呼的直睡到更尽方醒。
那知县正在衙里思想:“典史去了一日,不见回报。”只见那典史,还是醉醺醺的,拿了四个元宝,轻轻走到私衙门首,把梆乱敲了几下,直宿的连忙走来,看见是四爷,便传进私衙。知县道:“悄悄的,快请进来相见!”这典史扶墙摸壁,那里站得稳,两只脚就是写“之”字的一般。见了知县,送上元宝,只管作揖。把“杨亨”两字,口中念了又念,咿咿唔唔,再也不知讲些什么。知县晓得这银子是杨亨的来头,恐怕泄漏风声,便向袖中一缩,竟不问起一句,便着家童扶回衙去。
知县次日侵晨出堂,唤那拘杨亨的原差过来比较。原来这公差也是受过杨员外厚贿的,只得朦胧回答道:“只求老爷转限。”知县道:“快唤首人李元和李氏来!”二人慌忙跪下。知县对李篾骂道:“那杨亨原是本县一个良民,怎么反把人命去扳陷他?你出首私和,拿了两三日,凶身却在哪里?难道官府与你戏耍的?良民把你扳害的?”喝叫:“打!”李篾知他有了钱路,浑身有口,也难分解,只得熬了四十。知县道:“把那一锭出首的赃银,贮库入官,快出去买下衣衾棺木,收殓他女儿尸首。仍断银十两与苦主李氏烧埋。”大家一齐逐出。
噫,这正是弱莫与强争,贫莫与富斗。这回也是李妈妈悔气,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可惜一旦死于非命,反把一件天大人命事情,弄得冰消瓦解。李篾回去就把和方帮分的那一锭银子兑了十两,与了李妈妈。不想那方帮是个呆里藏乖的人,打听得消息不好,又恐李篾怀恨,当官实说出来,竟拿了那些银子,先自挈家而走。
毕竟不知那张秀自赶出了县门。奔投何处?再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乔小官大闹教坊司 俏姐儿夜走卑田院
诗:
烟花寨是陷人场,多少英雄误坠亡。
红粉计施因恋钞,黑貂裘敝转还乡。
云雨未谐先作祟,机关不密后为殃。
纵使绸缪难割断,到头毕竟两参商。
却说张秀自那日赶出县门,脱了这场大祸,尽着身边还有百两银子,竟去买了几件精致衣服,也不管李妈儿事情怎生结果,乘着一只便船,星夜回到金陵。但见一路风景,更比旧时大不相似,偶然伤感,口占一律云。
关河摇落叹飘蓬,萍水谁知今再逢。
乌江不是无船渡,苍天何苦困英雄。
张秀吟未了,只听得船后有人叫道:“张大哥,你一向在那里经营,如今才得回来。”张秀回头仔细看时,只见那人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不长不矮,整整齐齐,一脸络腮胡,一口金陵话。便问道:“哥哥高姓大名?小弟许久不会,顿忘怀了。”那人笑道:“张大哥,你怎的就不认得我了?我姓陈名通,六七年前,曾与老哥在教坊司里赌钱顽耍,可还想得起么?”张秀想了一会,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陈通哥哥。”
你道这张秀适才如何不认得?这陈通两三年内生了一脸髭髯,因此他一霎时便想不起。陈通见张秀身上衣服儿穿得齐整,只道还是向年一般撒漫,便走近前来坐下,问道:“张大哥,许久抛撇,便是书信也该捎一封来与我弟兄们。”张秀道:“哥哥,那路途迢远,纵有便鸿,也难捎书信。”陈通笑道:“这也错怪你了。张大哥,闻你这几年在外,着实赚钱,那把刀儿还想着么?”张秀道顺口回答道:“小弟托赖哥哥洪福,这几年虽不致落魄他乡,就是赚得些少银子,不够日逐盘缠费用,哪有余钱干这歹事。只是今日束手空归故土,怎生重见江东父老?可不令人羞涩也!”陈通道:“张大哥,休得取笑。”
说不了,早到金陵渡口。二人登了岸,携手而行。陈通便邀张秀到酒肆里去洗尘。只见那酒楼上有四五个座儿,尽是坐满的人。正待下楼,原来座中有两个是认得张秀的,上前一把扯住道:“张大哥,一向在哪里经营?把我弟兄们都抛撇了。”你一杯,我一盏,就似车水一般。张秀道:“小弟偶与陈大哥同舟相遇,蒙他厚情,要与小弟洗尘。不期到此,又得与众兄长们相会。真是萍水重逢,三生有幸。”
众人问道:“张大哥,行囊还在哪里?”张秀便道:“小弟因只身行路不便,并不带一些行李。”众人又道:“张大哥敢是还未寻寓所么?”张秀道:“端的未有。”众人听说未有寓所,有的道:“就在我家住罢。”又有的道:“在我家去。”陈通道:“你们俱没有嫂子,早晚茶饭不便,只是到我家去,还好住个长久。”
你道他众人缘何如此奉承?都是向年将他做过酒头的,见他回来,只道还是当年行径,因此你也要留,我也要留。张秀只是推辞,那里肯去,自寻了一个客寓住下。
你看那三两日内,来往探望的旧朋友,足有上百。今日是你接风,明日是我洗尘。张秀却不过意,一日与陈通道:“哥哥,小弟几年不到勾栏里去,不知如今还有好妓女么?”陈通道:“张大哥,你还不知道,近来世情颠倒,人都好了小官,勾栏里几个绝色名妓,见没有生意,尽搬到别处去赚钱过活。还有几个没名的,情愿搬到教坊司去,习乐当官。”
不想这张秀也是南北兼通的,又问道:“陈大哥,勾栏里既没有了好妓女,哪里有好小官么?”陈通满口应承道:“有,有。旧院前有一个小官,唤做沈七,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头发披肩,果然生得十分聪俊。更兼围棋双陆,掷色呼卢,件件精通。张大哥若是喜他,明日小弟就去寻他到寓所来耍一耍。”张秀见说得标致,一时等不得起来,道:“陈大哥,此去旧院前也不多路,何不就同小弟去访他一访?”陈通道:“使得,使得。”两个欣然便走,竟来到旧院前。
此时正值新正时节,只见那里共有四五个小厮。也有披发的,也有掳头的,一个个衣服儿着得精精致致,头髻儿梳得溜溜光光,都在那里斗纸牌儿耍子。走过几家,只见小小两扇避觑,挂着一条竹帘。陈通把门知扣两下,忽见里面走出一个伴当来。张秀仔细看时,只见他:
眼大眉粗身矮小,发里真珠无价宝。
头戴一枝九节兰,身穿一件棉花袄。
川绢裙,着地扫,未到人前先笑倒。
年纪足有三十余,指望赚钱还做 。
张秀见了,吃惊道:“哥哥,这难道就是沈七么?”陈通笑道:“张大哥,莫要着忙。这是他家的伴当,沈七还未出来哩。”张秀笑道:“我也说,终不然这样一个小厮,都要思量赚钱?”
说不了,那沈七在帘内走将出来,便与陈通唱喏道:“哥哥,今岁还未曾来贺节哩。”陈通道:“彼此,彼此。”回见张秀,便问道:“此位何人?自不曾相会过的。”陈通道:“这一位是我莫逆之交,姓张名秀,一向在外作客方回。因慕贤弟丰姿,特地同来相访。”沈七便与张秀唱了喏,同进堂前坐下。张秀仔细偷觑,果然那沈七生得十分标致。只见他:
脸似桃花眉似柳,天生一点樱桃口。
未语娇羞两颊红,小巧身材嫩如藕。
赛潘安,输延寿,国色天姿世罕有。
虽然不是女佳人,也向风月场中走。
张秀看了,暗自喝采道:“果然话不虚传。”只见那伴当捧着三杯茶来。沈七先将一杯递与张秀,便丢了一个眼色。张秀接在手,也把眼儿睃了一睃。陈通在旁,见他两个眉来眼去,只要张秀心内喜欢,开口便道:“我们往那里嬉一嬉去?”沈七道:“哥哥,今日是正月十三,上元佳节,新院前董尚书府中,大开官宴,张挂花灯,承应的乐工,都是教坊司里有名绝色的官妓,何不到那里去走走?”
你看张秀听说个官妓,尽着身边还有几十两银子,拴不住心猿意马,跳起身,拽了陈通,就要去看。那沈七虽然年幼,做小官的人,点头知尾,眼睛就如一块试金石头,不知磨过了多少好汉,好歹霎时便识,他见张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