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府公拜客未回,在此相候。”李八八便改口道:“有这样事,老兄,你也是我同袍中朋友,难道弗晓得,古人话得好,抢人主顾,如杀父母。这馆是三府公请我小弟坐的,是何人又作成了老兄?”王瑞笑道:“李兄,你既是吾辈朋友,还去想一想看,那三府公既然请了老哥,何必又将聘礼请帖,来接小弟?”李八八道:“你就驮请帖我看。”王瑞便向袖中摸出请帖,道:“你看还是请你的,是请我的?”李八八晓得自家非礼,接过请帖扯得粉碎。
两个在宾馆里,争得不歇。但看着:
这一个,擦掌摩拳,也不惜斯文体面。那一个,张牙努目,全没些孔孟儒风。这一个,颜面有惭,徒逞着嘴喳喳,言谈粗暴。那一个,心胸无愧,任从他絮叨叨,坠落天花。一个道,你抢人主顾,仇如杀害爹娘。一个道,夺我窝巢,类似襟裾牛马。一个道,我江南人,不甚吃亏。一个道,我金陵人,何尝怕狠。
他两个正未绝口,恰值陈府判拜客回来,正要落县理事,听得宾馆中闹嚷,便问道:“那宾馆里什么人喧嚷?”把门人道:“就是老爷适才接来那位金陵相公,与一个江南生员,在那里争馆厮闹。”陈府判想道:“这敢是杨乡宦荐书不效,故来寻趁了。”分付阴阳生:“快撵那江南生员出去。好生伺候那位金陵相公,待我理完县事,再请相见。”
阴阳生拿李八八乱推到宾馆门首。看他怒气冲冲,连忙又到杨乡宦家去,见陈百十六老道:“表兄,有这样事,馆到弗曾夺得到手,先丢了二钱敲纹。小弟想将起来,终不然我江南朋友再弗要出来教书了?表兄,趁他此时还在宾馆,我有个道理,馆就坐子渠坐,只去邀几个乡里朋友,拿渠出来,打一个半死,慢慢再话个道理。”陈百十六老道:“表弟话得好,先打后商量。不然,明日我江南朋友得知,到话得弗好看。”李八八道:“表兄,个弗用话。”
你看他,不用一餐饭间,去寻了无数乡里亲戚。你道是些甚么人?却是那东村内的赵皮鞋,南城里的陈泥水,西街上的张木匠,北桥头的李裁缝,各带了几个徒弟,约有四五十人,都打着江南乡语,一个个摩拳擦掌,齐集在宾馆门前。
原来陈府判此时正理完县事,恰在宾馆里与王瑞相见。阴阳生看见那一伙人,连忙禀道:“禀上老爷,适才那个江南生员,又带领了一伙江南人,在大门上,口口声声要与王相公厮打哩。”陈府判对王瑞道:“乡亲莫要着忙,那江南人最是放肆,惹着他便使一通气力。”分付皂隶:“快走出去,把那随从来的,捉几个进来处治他便了。”皂隶走出大门,便扭了两个进来。陈府判喝声:“打!”每人打了三十。
你看外面那些人,首初时个个嘴硬,后来听得捉将进去便打,大家吓得就如雪狮子向火,酥了一半,跑的跑,躲的躲,各自四散走了。李八八见众人走散,恐怕严究起来便难摆脱,连忙走回下处,收拾了衣包,也不去与陈百十六老作别,急急逃回家去不提。
陈府判分付:“把这两个快赶出去。”你看,这两个人也是晦气,白白的打得两腿通红,哪里去讨一毫调理?噫,正是:
是非只因多开口,烦恼皆由强出头。
这陈府判迎王瑞到了衙里,先与张秀相见,整酒款待,再令孩儿出来拜见。王瑞自得张秀作荐进去,每日完了功课,便去奕棋饮酒。陈府判若有疑难事情,就来请教他们两个。不上署得县事半年,到赚得有几千银子。这也是他会奉承上司,上司也作成他。
一日,送京报来说:“九龙知县已有官了,姓金名石,系金陵人,选贡出身。”陈府判暗想道:“我金陵止有当初与我做对头、夺秀才的那个金石,终不然再有个甚么金石,与他一般名姓相同?且住,明日待他到任之时,若果是这个金石来做知县,却也是冤家偏遇对头人,便与他慢慢算一算帐去。”
不想到任果然是他。陈府判交了堂印,便掇起当年夙恨,也不管他上任吉辰,便对金知县道:“乡兄,还记得向年马上剥衣巾,当堂请题目的时节么?”金知县晓得冤家凑巧,遂躬身回道:“知县本一介草茅,判尊乃千寻梁栋。当年虽触雷霆之怒,今日须驰犬马之劳。在判尊则不念旧恶,在知县已难赎前愆。罪甚弥天,噬脐何及。”陈府判道:“乡兄,岂不闻古人云,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说不了,便呵呵冷笑一声。这陈府判见他初到,又不好十分激触,只把这两句话儿打动了他,便起身作别,各自回衙。
金知县自知撞着对头,却难回避,次日备下一副厚礼,写了一个晚生帖子,送到陈府判衙里。陈府判见了,一些不受,就把帖子上写了几句回出来,道:
昔日秀而不实,今日冤家路窄。
一朝萍水相逢,与君做个头敌。
金知县看了,便叹道:“早知今日,悔不当初。昔年原是我与他做对,没奈何,忍耻包羞,这也难怪他记恨到今。怎知冤家路窄,他今是个府官,我是个县官,若不见机而去,后来必要受他一场耻辱。正是识时务者呼为俊杰,知进退者乃为丈夫。不如明日拜辞太府,送还县印,早早回避前去,却不是好。”这金知县计议停当,次早正值知府升堂理事,你看他果然捧着印上堂拜辞。知府惊问道:“金县尹,你莅任未及一旬,便欲辞任而归,其中缘故,令人莫解。”金知县事到其间,不敢隐讳,只得把陈府判当年事情,一一备说。
知府听罢,便笑道:“金县尹,岂不闻冤家两字,宜解不宜结。你做你的官,他任他的职,两家便息了是非。就待我去见三府公,讲一讲明,与你们做个和事老罢。”金知县道:“知县记得书中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又云,礼貌衰,则去之。今日虽承太府款留,明日终被一场讥诮,反为不美。知县只是先酌远谋,毋贻后悔。”知府强留不住,见他再四苦辞,立心要去,却又不好十分拦挡,止得凭他起身去任。
这陈府判见他去了,恰才的:
撇却心头火,拔去眼中钉。
依旧署了印,带理着九龙县事。这也是他官星当灭。未及一月,京报到来,说他已罢职了,这陈府判虽是罢了职,却也心遂意足,想那切齿之仇已释,生平之愿已伸,便无一些愠色,遂与张秀商量道:“老叔,小侄相屈多时,晨昏有亵,于心甚为欠欠。稍有白金二百两,送上老叔,聊为进京干办前程之费。倘得个好缺出来,那时千乞还到金陵一往,以叙通家交谊之情。”张秀收下银子,即便躬身拜谢。两个各泪汪汪,不忍别去。正是: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张秀辞别出来,回家遂与妻子商量进京一事。那王瑞见张秀辞去,他也再四推辞。陈府判那里肯放,即便打点船只,收拾同回。噫,这却是:
大限到时人莫测,便教插翅也难逃。
这也是他们该遭水厄。恰值七月二十三夜,坐船正泊在三浙江中,忽遇风潮大变,可怜一齐溺水而亡。
张秀哪里晓得陈府判一家遭此异变,竟带了妻小,择日进京。
毕竟不知后来如何得他溺水消息?进京干得甚么前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乘月夜水魂托梦 报深恩驿使遭诛
诗:
奔走风尘叹客身,几年落魄汗颜深。
千金不贵韩侯报,一饭难忘漂母恩 。
捐生若梦英雄志,视死如归烈士心。
世事茫茫浑未识,好留芳誉与君闻。
话说张秀自与陈府判送别起身,便收拾盘缠,带了妻小,买下船只,一路行来,已到浙江桐庐地界。时值八月十五中秋佳节,但见那:
皓魄初圆,银河乍洁。三江有色,万籁无声。几点残灯,远远映回南岸;一声悲磬,迢迢送出江关。夜半远星飞,坠落乌巢惊弹落;中天孤雁叫,唤回客梦动乡思。正是:渺渺钱塘,不识曹娥殉父处;朦朦云树,空遗严子钓鱼台。
张秀站在船中,看玩多时,赞赏不已,遂口占一律云:
月轮如约到中天,叹息姮娥悄自眠。
遥望故乡何处是?重重烟雾锁山峦。
张秀吟罢,便问梢子道:“那前面山头峻处,是甚么所在了?”梢子道:“客官,我只道你是个老江湖,原来是新作客的。那是严子陵的钓台,便不晓得?”张秀笑道:“这就是子陵台。我尝闻得有此古迹,原来却在这里。俗话云,千闻不如一见。”便分付梢子:“今夜把船就泊在那山头下去,明日上岸看一看再行。”梢子依言,便把船撑到那里泊住,先去睡了。
此时已是三更时分,又见那古寺停钟,渔灯绝火,那月光渐渐皎洁。这船中的人,个个睡得悄静。张秀哪里割舍得去睡?开了船窗,四下看玩。猛然间,一阵阴风冷飕飕扑面吹来。他便打了一个寒噤,觉有些身子困倦,矇胧合眼,是梦非梦。忽见一人散发披襟,颦眉促额,浑身水湿,两眼泪流,站在张秀跟前,口中只叫:“度我一度。”张秀惊问道:“足下是人是鬼?潜夜入我舟中,有何缘故?”那人垂泪道:“老叔,我就是袁州府判陈珍的便是。自前月与你在任分手之后,只指望带了妻子还乡,满门完聚。不想前月二十三夜,泊船于三浙江中,忽遇风潮大变。可怜一家数口,尽溺死在钱塘江里。他们尸骸,东西飘散。我闻知老叔不日进京,必从此路经过,专在此等候良久。望老叔垂念乡情,看平昔交情之面,把我冤魂招到金陵,得与爹妈黄泉一会,保你前程永吉也。”说罢,悄然而去。
张秀猛然惊醒,却是南柯一梦。便把梦中言语,牢记心头,只是将疑将信。次日天明,问梢子道:”前月二十三夜,你这里曾有风潮么?”梢子摇头道:“客官,说起甚是寒心。那一夜,足淹死了几十万人。这样的船只,江底下不知沉没了几千。”张秀道:“如何有这般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