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杨太守住了月余,恐怕凭限过期,况迎接人夫俱到,便要作别起身。住持从新备设齐整午斋饯行。杨太守道:“作扰多时,尚容赴任之后,差人奉酬。”住持道:“在此简慢,万勿见罪为荷。”两下送别起程。
毕竟不知去后,杨太守几时到得广西任所?又有甚么异说?再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水陆道场超枉鬼 如轮长老悟终身
诗:
儒释原来理则同,弃儒从释易为功。
还将齐治丹心洗,好把焚修素愿充。
享用何曾如淡薄,虚空毕竟胜丰隆。
坚心念佛能成道,万法皈依五蕴 空。
说这杨太守,别了住持,离了白云寺,一路行了许多日子,方才到得广西任所。那府属地方的百姓,听见新太爷到了,慌忙准备香案,出城迎接。杨太守到了任,惟以抚黔黎 、省刑薄税为念。百姓们尽皆乐业,无不欢腾喜跃。莅任不满三四个月,遂尔口碑载道。有诗为证:
为政宽平只爱民,四郊乐业尽阳春。
口碑载道贤公祖,数月仁慈千载新。
一日,与众僚属会饮,将至酒阑,猛然间打了一个呵哻 ,倒头便向席上沉沉睡去。众僚属从黄昏等到次日天明,尽尽陪了一夜,哪里等得他醒,只得各自散去,便分讨众衙役小心伺候。那些衙役又等了好一会,还不见个杨太守睡醒。大家猜疑不定,也有说他坐化的,也有说他打了长觉的,只是心头喜有一点温热。那众官得知这个光景,各各惊讶,连忙传报上司。霎时间,满城中百姓尽皆骇异。
你道这杨太守甚么时候才得醒转?恰好睡了一日一夜,方才矇矇胧胧醒将转来。那些伺候的衙役,径去禀与各自的本官得知。
不多时,众官一齐来到,问道:“府尊大人,缘何睡这样一个长觉?”杨太守回答道:“适才正与列位先生饮酒,忽然一阵冷风,向面上刮来,便䦶䦷不定。正合眼去,见一个人手持信牌,上写着:‘贪酷阳官一名杨琦。’学生恍恍惚惚,心中自想,从为官这几年并不曾亏了一个良民,徇了一毫私曲。此心正大光明,上可以对天地,下可以质鬼神。俯仰已无愧怍,即便随他去。不多一会儿,到了一个所在,却是一座城郭,写着 ‘鬼门关’三字。那把关鬼卒,在生时节,原是山东盘山驿驿丞,名唤张秀,曾与我有旧。他见了我,猛然大吃一惊,遂问: ‘因何到这里?’我把拘拿情由与他说了。他便引我到第五殿阎罗天子案前,见那掌簿判官。原来那判官却就是我先父,把簿上仔细查了一查。我还有一十八年阳寿。遂着鬼使护送我出鬼门关,便得回来。”
众官问道:“那牌上与老大人同名的,却查得是哪一个?”杨太守道:“却是那泗州州判,也唤做杨琦,故把我来误拿了。”众官道:“那阴间的光景,与我阳世如何?”杨太守道:“阳世与阴间,总是一般。我记得正出鬼门关来,只见一路上哭哭啼啼,披枷带锁,纷纷都是蓬头散发模样。行走之间,又见东北角上,一道黑气腾腾。我当时就问鬼卒,那鬼卒道: ‘就是枉死城中冤魂的怨气。’我又问道:‘怎么可以超度那些冤魂么?’鬼卒道:
‘这有何难。到阳世去建一坛七日七夜的水陆道场,一应冤魂,都可超度去了。’”
众官齐道:“果然阴司与阳世一般,我们向来听人说,未肯轻信。今日府尊大人亲身一往,目击其事,决是真实,谅非虚谬,安得不倾心听受。各人情愿捐出俸资,于出月初一日,募请几众高僧,就在城外善果寺中,起建一个七昼夜的水陆道场,把那冤魂超度一超度,也是一桩功德。”杨太守道:“列位先生,既有这个善念,就待学生创一个首,定于初一日为始。只等道场完毕,学生便要辞任去了。”
众官笑道:“府尊大人,若像我们做官,便死去也撇不下这顶纱帽。你今日重生转来,正该为官享福,终不然割舍得把这顶纱帽丢了不成?”杨太守道:“列位先生,不是这等说。我想富贵功名,总属虚幻。人生世间,免不得 ‘无常’二字。有一日大限到来,那两只空拳,可带得甚么些儿去么?”众官道:“府尊大人,如今做官的人,火烧眉毛,只图眼下,哪里有这样的远虑?”杨太守道:“列位先生难道不曾读书过的?岂不闻,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众官道:“有理,有理。请问府尊大人,如今这个道场,不知要费多少钱粮?”杨太守道:“连我也不晓得,要唤那僧人来计议,方知用度数目。”众官道:“何不就去唤那善果寺的僧人来,问他一问。”杨太守当下便差人到善果寺,唤那住持和尚。
原来这座善果寺,原是古刹,只因这寺中先年有个住持和尚唤启聪,专一恋酒贪花,玷污清规,不事三宝 ,不修戒行。那些大小僧人,没一个不曾被他害过。因此众僧一齐到府堂上,递了一张连名公举呈子。太守见了大怒,立刻差人把启聪拿来,重责四十大板。遂追没度牒 ,逐出还俗,不许潜住本寺。仍将积下私囊,尽数分给被害众僧。从此以后,有了这个样子。寺中大小僧众,俱各谨守清规,并不敢为非做歹。凡有公事,大家轮流支值,因此不立住持。
这日,众僧正在法堂上拜礼梁皇宝忏,方才午斋了毕,大家同到金刚殿里走走。劈头撞着府堂上差来这个公差,众僧听说是新任太爷差人拘唤,只道有甚么事发,俱默默无言。内中有几个胆小的,连忙闪过了。又有几个背地商议道:“好古怪,我们寺中,自从那年启聪师父,在这里做了那一场没下稍的事以后,合寺僧众并没有一些破败。难道新任太爷来捉访察不成?”那些僧人,各各着忙,忧做一团。只得把经事撇开,慌忙把公差留到方丈里去,要探问他来意。
原来那个公差,虽是承杨太守差来,连他也不知其中就里。终久是衙门人的乖巧,见僧众奉承不了,只道他们寺里有些不楷当的事,便做作起来。僧众把酒肴霎时打点齐整,开了陈老酒,你一杯,我一杯,饮个不住。众僧便斗出五两银子相送,随即带了一个老和尚来出官。
原来杨太守与众官等了好一会,不见寺僧来到,只得各自散去。那公人带了老和尚伺候到晚,方才进去回话。杨太守也不问他何故来迟,连忙走将下来,将老和尚一把搀起问道:“你就是善果寺的住持么?”老和尚听不明白,便点头,随口答应道:“是。”杨太守道:“我目下要建一个七昼夜的水陆道场,特唤你来商议,须要得多少钱粮使费?”老和尚欢喜道:“原来老爷是要建道场么?敢问老爷,还是打点请几十众僧人?”杨太守道:“止用二十四众罢。”老和尚道:“这须得三百两才够。”
杨太守道:“三百两的道场,也还是将就的。只恐你善果寺中,那里得这许多有戒行的僧人?”老和尚道:“若是百姓人家的道场,还好寻几个搪塞得去,老爷这里可是当耍的?若不是持斋受戒,决不敢轻易送上坛。”杨太守道:“你寺中可选得几个?”老和尚道:“本寺虽有百十余众僧人,能有几个做作正经?老爷若要做这个道场,须待老僧到紫枫寺去请那如轮和尚才可。”
杨太守道:“紫枫寺在那里?”老和尚道:“就是本寺过西三里多路。”杨太守道:“那如轮和尚有些甚么德行?”老和尚道:“那如轮和尚自出世来,就吃了一口胎素,今年已有七十余岁,一生谨持戒行,崇奉佛教,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淫声,潜心经典,着意焚修,真三宝门中第一个有德行的和尚。寺中徒弟徒孙,约有三十余众,个个都是看得经,礼得忏的。老爷若选那一日启建道场,待老僧去接他来就是。”杨太守道:“蒙各位老爷同发善念,就是初一日为始。你与我明日先请如轮来。”
老和尚应了一声,正待起身,杨太守唤住,道:“你且慢去,那一应斋供之类,须要两三日前预先打点齐备。我今日先取一百两银子,与你拿去。你与我悉心做事,道场完毕,还有重谢。”老和尚听说个银子,就站住了脚,道:“老爷若要追荐甚么亡灵,伏乞开列名字,待老僧回去,便好早写文疏。”杨太守一面分付取出纹银一百两来,一面开了追荐亡灵名字,并荐枉死城中冤魂等众,打发老和尚回去。
当下就请众官到来,说了一会。见杨太守先捐了一百两,大家登时共凑银二百两。杨太守道:“这个本该学生出于独力,今喜列位先生同有善念,实是难得。”众官欣跃而退。诗曰:
冤魂拘禁未超升,怨气腾腾黑如漆。
太守垂怜祈佛恩,无边苦海从兹出。
说那老和尚,拿了这一百两银子,欢天喜地回到善果寺来。原来寺中大小僧人,个个都说是杨太守捉访察,哪里思想唤去做道场。见他回来,都问道:“恭喜,恭喜。见了新太守,没有甚说话么?”老和尚道:“新太爷别无话说,只问道: ‘你寺中有多少和尚?’我回答道:‘只有老僧只身,再无一个徒弟徒孙。’新太爷道: ‘我看你这和尚,是个守本分的,赏你一锭银子,拿去做些身衣口食。’”众僧道:“如今银子在哪里?”老和尚望衣袖里拿将出来,道:“这不是银子?”
众僧都不快活起来,道:“我们白白供奉你,只道你是个好人,哪里晓得你是个损人利己的黑心和尚。难道新太守面前把我讲不得一声,可要了你的银子么?”老和尚道:“你们可不错怪了人。适才新太爷差人来唤的时节,你也不肯出头,我也不肯出头,把我这个老和尚推上前去搪塞。幸得天可怜见,因祸致福,得了这些银子回来。你又不吝气,我又不吝气,你们何不适才自去见了官呢?”
众僧背地里商量道:“他的话也说得有理。比如适才我们自去,赏得银子来,难道他来指望得着?如今只将几句好话骗他,要他拿出来,每人分得些儿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