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再留她——她稍稍能够再圆滑一点,早就红遍了半个天啦!可惜,可惜——凭她的面貌长相,可真令客人们倾倒哩!”
我正听得发呆时,大班却接着兜起生意来:
“我们这批新进场的爱玲、黎娟、林美玉、几位小姐也很不错呢,又年轻又漂亮,您要不要请她们哪一位——”
我绷起面孔摇摇头。我几乎要告诉他:我是来找唐琪要她一起去参加抗战,不是来随便找任何一个舞女开心的。我被人家视为与一般舞客无异,感到不快。
我憎恨这个地方;却又不甘心离去。我清楚知道:在这儿坐等上一辈子也不会再找到唐琪;然而,我却继续发呆不动,彷佛希望发生奇迹。
“您要找唐琪小姐,他知道。” 方才那个茶房的声音,把我由半昏迷的梦境中惊醒,他正带领了另一个年纪老的茶房走到了我的面前。
“她在哪儿?”我问,“快告诉我!”
“可能在圣安娜。”老茶房说。
“圣安娜是甚么地方?”
“还不是舞场!在特别一区光陆电影院楼上。”
“你就带我去找她好吗?”
“不行,我得值班,您可以自己去,她多半在那儿,因为上个礼拜我在马路上碰到她,她亲口告诉我的。”
“谢谢你,谢谢你。”我匆忙付帐,连连和两个茶房热情地握手告别,完全忘掉了刚才一心模仿一般老舞客对待茶房的高傲态度。
一口气跑到圣安娜,进入大门厅内,立刻看到了霓虹灯制作的一排大字:“青春歌星唐琪驻唱”,下面是她的巨照。我几乎叫出声来:“琪姊!琪姊,千真万确,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快步走进去,老远地就听到一个女人在唱歌——会不会是唐琪在唱?那声音那么熟悉那么动听!舞池里一对一对地正舞得兴高采烈,音乐台上流泻下来的女高音独唱“何日君再来”,更助长了欢乐的气氛。
沿着舞池边沿,我径向音乐台奔去。天哪!那正是唐琪,那正是唐琪!音乐台前的小灯把她照得十分清楚:蓬起的飞机头,银色长耳环,没有袖子的大花长旗袍,金色高跟鞋,脸上显然涂了不少化妆品,眼皮有发绿的油彩,双颊搽满胭脂,嘴上的唇膏抹得很浓很厚——双手合拢摆在胸前,上身和腰微微有些晃动,唱得很起劲:
好花不常开,
好景不常在。
——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
人生那得几回醉,
不欢更何待——
这是当时最流行的一首新歌,唐琪在热烈掌声中鞠躬结束。我没有鼓掌,我似乎不喜欢她在这里演唱给这么多人听。如果这里只有她和我两个人,我想我必会向她鼓掌,向她欢呼
,然后猛跳过去,拥抱住她,告诉她,她的歌声是如何美妙。
她还没有看到我。我站的地方灯光很暗。我准备她一走下台来,便去召唤住她。可是,她却把身子扭转向里面。音乐又响了,原来她还要唱第二支歌。
我不知道这第二支歌的名字,可是,唱词一字一句听得十分清楚:
——数不尽的哀怨无法向你倾吐,
只有在梦中,把真情流露。
咫尺天涯,一别竟成陌路,
悠长岁月,教我相思苦——
她唱得那么辛酸,那么委婉,那么有感情。剎那间整个的舞场寂静无比,除了她的歌声、伴奏,和舞池里轻盈的脚步声做了节拍外,再没有了刚才的一切喧嚣——剎那间,整个舞场在我眼前变幻成一座幽美的仲夏夜之花园,花园内只有唐琪和我两个人,她不停地向我歌唱,向我伸臂,向我召唤:
——多少次梦里相逢,
我已模糊;
几时你再到我身边啊,
听我细诉——
掌声延续到一、二分钟之久,我也忘记疼痛地拚命拍掌。唐琪连连鞠躬向全场答谢,走下台来。
“琪姊,”我拦住了唐琪的去路。
“咦?你?你?”她猛然地双目一合,用力地摇晃了几下头,重新又张开了两只又大又亮的眼睛,“你?醒亚?”
“琪姊,是我!”我激动地拉住她的双手,“是我啊,琪姊,我找了你好久了。”
“你,你找我做甚么?”她突然换了一张冷冷的面孔。方才第一眼发现到我的时候,那一种惊异、喜悦的混合神情,已经不复存在。
“琪姊,我有许多许多重要的话,要对你说——”
“这里乱糟糟的,你到对面琪士林咖啡厅等我,我就来。”
“不,琪姊,我等你一路去。” 我再不肯离开她一步,我深怕会再失去她。
“傻孩子,都长这么高了,还装娃娃吗?”她抚一下我的肩头,“快去,我还有事要料理一下。”
“琪姊,你可不能骗我呀!”
“我甚么时候骗过你?只有你骗我!”她把嘴凸得高高地,眼睛瞪着我。可是,我看得出,那不是真生气。
我乖乖地到了琪士林。择一个靠窗的地方坐下,一面注视着自圣安娜走出来的人。
一分钟像一年那么长。半点多钟后,人潮由圣安娜门口流到街心,舞场打烊了。啊,唐琪夹在人群中走出来,她向四周的男男女女打了招呼,然后三步当做两步地跑进琪士林。
她立刻发现到我。别的座位几乎已全没有客人了。我站起来迎接她。
“倒是变大了,学得很懂礼节了哇!”她对我笑一下。我们同时坐下,她坐在我对面。 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干脆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要她答应我一同到南方去!
她竟不表示惊讶,似乎无动于衷,也许是强作镇静,反正脸上没有任何显著的表情。半天,她淡淡地问了一句:
“醒亚,你是说说玩的?还是真的?”我把和她两年多来的别后情形,简要向她说明,然后比较详细地告诉她这次南下的准备,最后,我说:
“琪姊,你一定要答应我,除非你还在恨我,除非你一直不肯原谅我的过失,除非你已经不再爱我,甚或根本并不真地爱我。”
讲着讲着,我突然抑制不住地,哭了出来。我伏在小桌子上,把头压住双手。
“不许哭啊,乖孩子,”她抚着我的头,“那个德国老板娘(注:琪士林为德国人所开设。)在笑你啦!”
我抬起头来,她用手帕给我拭干了泪。
“你答应了,是不是?琪姊!” 我祈求地。
“我只能答应你——考虑一下。”
“你要考虑几分钟?”
“要考虑一夜。”
“那你不是太虐待我了吗?”
“还记不记得,当初我要你陪我同去,你左考虑,右考虑,考虑了一夜,结果是回答我一个‘不’!”
“琪姊,忘了那回事吧!你一定还在恨我,是吗?”
“嗯,两年来,每当想到你,就恨你;可是,你知道如果我不再爱你,也就不再恨你了。”
“那么,你还在爱我,是没有问题的了?”
“你看不出来吗?”
“看得出,”我马上说,“你如果不爱我,也就不会要我到这儿来等你啦,同时在圣安娜你也可以根本不理我。”
“你知道就好。可是,”她一侧头,“你的琪姊已不是以前的琪姊了,说好听的,是甚么歌星;还不是歌女,你居然还真来邀她去参加神圣的抗战?”
“你又在故意气我,是不是?我从没有一天轻视过你的职业,我只有轻视我自己已往的胆怯、懦弱,和没有独立求生的能力!”
“我做戏子,做舞女,做歌女,一方面为了我要活下去,一方面也正为了你,知道吗?张醒亚!”她严肃得像老师点名,连名带姓地叫着我,“如果不是为了你,我这两年内随便嫁个有钱有势的人的机会倒还多得很哩!”
“我知道,我完全知道。我知道你会永远爱我,我从未怀疑、动摇过一次。”我紧握着她的双手,“你不用再考虑了,立刻答应我同去南方,说不定三两天内就得动身!”
“我要考虑。”她冷静地,“以前你凡事都要考虑,因为你太小;现在我凡事都要考虑,因为我太大了。醒亚,你不觉得我老了吗?我已经二十二岁啦!”
“二十二岁就算老了?八、九十岁的人该怎么办呢?”
“我的心情已经老啦;也许以后会变好,如果我们常在一起。”
“只有同去南方才能常在一起呀!你要不去,我今天就去跳海河(注:天津人俗称白河叫海河)!”
“我没有说不去,我只是要考虑一下,明天答复你。”她指一下我的鼻尖,“你这孩子现在学坏了,学会拿死来吓唬人啦!嘴皮上说说死,算得了甚么?我还没告诉你,我做舞女以前倒是真自杀了一次!你知道我是相当坚强的一个人;可是馨德社关门以后,流浪街头,忍饥挨饿的日子,我过了两个多月,最后我病倒了,没有钱医治,几个好心肠的穷女友,送我到医院,我存起来医生每次给我的安眠药,结果一次吞服下去企求一死,想不到又被好心人救活。为了还债,为了生存,为了期望有一天能重再爱你,我决定开始到舞厅上班——”说到这里,她再也说不下去,她开始抽搐地低泣,我想,她一定回忆到自从伴舞以来遭受到的苦楚与欺凌——
琪士林早该打烊了,德国老板娘连打哈欠,一个茶房彬彬有礼地给我们鞠一百度的躬:
“先生,小姐,太晚了,明天请早点光临好吧?”
我们只好起身。
唐琪已停止了啜泣。她挽着我的臂,默默地走。天空正有着下弦月。街边的大洋槐树,与我们的两个影子——也可以说是一个影子,映现在英国中街,这条全天津最雅最静的大道上,水墨画般地清晰幽美。仲夏夜的微风,阵阵拂来,彷佛已经将我两年多来忍受的寂寞、辛酸与痛苦,完全拂得一乾二净。谁说时光不能倒流?此刻流过我的心灵,全是往昔我们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