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没有如此感到过惧怕死亡。我更不甘心落得如此一个死法!如果我这么草率地死在重庆的医院,何如当年死在太行山战场?
真要命,手术约摸刚刚进行了六、七分钟,“空袭警报”突然吼了起来。那也本是往日听惯了的;然而,不早不晚,在此时此刻,那尖锐的“两短一长”的声响,钻进手术台上不准动弹一下的病患者的耳朵与心脏,着实令人战栗。手术室外起了一阵骚动,我听到美庄在门外哭嚷:
“求求你们,快把他抬到防空洞去哟——”
又听到最低领袖劝慰美庄:
“莫着急,莫着急,翳院一定有紧急措施,我们必须与医院合作——”
医生与护士们一起警告我:“千万不能动啊,不要怕。”又告诉我:“已经切开了腹壁与筋膜,正要进行肌肉分开,割开腹膜——所以千万不能动。”
显然,他们不会弃我不顾而去。短暂惊慌之后,我居然镇定下来。
我想到了“听天由命”,想到了“生死有命”,又想到了中学时代偶尔听牧师讲道时常说的一句话:“人之路的尽头,神之路的开始。”霎时间,似有光亮掠过脑际。我开始祈。人到在自己全然无能为力,山穷水尽处,纔会真正谦卑下来仰望神。
天哪,“紧急警报”当真叫了起来。那凌厉的声响把我自“半睡眠” 状态中惊醒。近在我身边的医生严肃地宣称:不要理睬,决定继续工作,护士们欣然应诺。又听见美庄与最低领袖,同时在喊:“醒亚,别着急,别怕啊!我们都在这里守候你。我们决不去防空洞,等你手术完毕再一块去——”
这些充满爱心的话语,听来,直如来自天使。一点不含糊地,日本飞机顷刻即临重庆上空。手术室内依然极度肃静。
猛听到医生与护士们同时喘了口大气,他们宣布:取出的盲肠下半端已剧烈发炎,且已肿硬,再迟延开刀就会崩溃了,如今费力费时,终告脱险,真是万幸。
对仁慈的上帝,对勇敢的不顾自身危险来医救我和陪伴我的好心人,我真不知该如何道出感恩、感激与感动。
手术前后可能已进行了三十多分钟,在“紧急警报”声中,又过了约莫十分钟,创口缝线完毕。我们这一堆人,才开始躲进防空洞,我是被抬进去的。
洞内,空气很坏,人很多,好不容易挤出一个地方放置我的床位。不少病人正在呻吟不绝。郑美庄与最低领袖一人握住我的一只手。洞内气温很低,我却感到燥热并且开始流汗,她俩不停地为我擦拭。
“警报”解除了。窜入重庆的敌机并未投弹。后来得知:敌机被我空军健儿拦截发生空战,一架敌机且被击落,毁于重庆近郊弹子石。
我被推进病房。
那是三等病房,情形并不比防空洞好太多。住满外科病人,有的喊痛呼救,有的已经安然入睡鼾声如雷。我倒在床上,混身上下仍然淌汗不止,最低领袖和郑美庄继续为我擦拭。护士怕我不能睡好,给了我一包安眠药。朦胧中,只记得郑美庄坐在一个小凳上,伏在我的床头,不住地安慰我:
“静静睡吧,我守住你——”
这真是太难为她了;一阵昏迷,我入了梦乡。
翌晨醒来,太阳已照满病室。郑美庄仍安谧地伏睡在我的床头。
“我还没有叫她,”最低领袖说,“要她多睡一会儿吧。她长这么大,恐怕从来没受过这种坐着睡觉的洋罪!”
护士来为我试温度时,邓美庄醒了。她和最低领袖同时离去,她要最低领袖回校代她请假,她自己则是回家去换换衣服,然后再来医院。
下午,郑美庄带了许多罐头、点心、水果、牛肉干、陈皮梅给我,正好碰到医生查病房,他笑嘻嘻地对郑美庄说:
“小姐,你买这么多东西给谁吃呀?”他用手一指我,“他二十四小时内只许喝开水,连稀饭都不能吃的!”
黄昏时分,最低领袖和维他命G来了。两人气愤愤地告诉我:自我深夜离校,那一批造谣份子认为是天赐良机,便猛烈地宣传指我“再不敢露面”,指我“躲藏起来”,指我“畏罪逃之夭夭”。虽然主持公道的人说我确实病在医院里;可是他们却说我那是装病,又说:“肓肠人人有,随便什么时候愿意割就可以割,何必单在这时候去割呢?”他们不相信我患了急性肓肠炎。
我愤怒得由病床上猛坐起来,着实把最低领袖、维他命G吓了一跳:“醒亚,你要干什么?”
“我要回学校杀他们!”他们把我一抱,紧拉住我双臂,硬把我拉倒病床上,不停地劝说。我不能平静,不顾医生的嘱告胡乱翻身,结果,开刀创口处的缝线突然崩开了!
一阵奇异的剧痛,使我脱口呼叫了出来。护士们马上把我床头围住,迅速地,把我再度推送进手术室。
医生重新把线缝好,一面郑重地警告我:再不能动弹一下了,另外还要特别小心不要感冒,否则一咳嗽,线也会裂开。
由手术室出来,奇怪,他们不再送我回原来的病房,经过一个甬道,转一个弯,我被推送到一个单人病房门口。
“郑小姐刚才办过手续了,她要你住头等病房。”一位护士告诉我。
“我不要,我不要!”我叫着。姑父给我的钱已所剩不多。上次开刀取子弹是学校校医室出的钱,这次当然得我自己出钱。我的钱如果不敷,而要郑美庄拿钱出来,是我不愿意的。我坚要护士们送我回原病房。
“醒亚,”郑美庄刚好跑过来,“你不可以固执己见,你需要静养,三等病房太乱,那个锯掉腿的老头子一直在没命地喊叫,你怎能睡好呢?听我话,哪怕是只听这一次。”
“快把他推进病房!”冲着护士小姐,郑美庄像命令她家的勤务兵似地;还好,她紧跟着连连说了:“千谢万谢,千谢万谢!”
我未再挣扎,担心再把缝线崩开;美庄的恳坚持,也使我不好再固执。
病房舒适宁静,我却仍难入睡。
“乖乖地睡,乖乖地睡。”郑美庄轻拍我,维他命G笑说不妨请郑美庄低唱一首催眠曲。
入夜,我有点发烧。口干舌燥得厉害。最低领袖和维他命G已经返校,郑美庄守着我,不住地看着手表:
“快到开刀后的二十四小时了,到时候我就喂你水吃,把广柑挤一点汁子喂你也可以,我会。我小时候生病,妈和杨嫂就那么喂我的——”我平躺着,“辗转反侧”是医生禁止的。背脊骨和腰一阵一阵地酸疼不止。安眠药似乎也失去效力,心中尽是旋转着校内那一批阴者的嘴脸。
“不许再想学校的事了,”郑美庄那么温柔地凑在我耳根,“理他们那一帮疯狗干什么?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古书上不是说过一句什么‘流言止于智者’吗?早晚真相会大白的!你要答应我,什么都不想,专心一意地在这里休养。”
我点点头。我在郑美庄的脸上看到了一片慈和的母性的光辉。她几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往日所有的娇纵、专横、傲慢、与盛气凌人的优越感,竟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
下半夜三时许,护士开始准许我吃水。郑美庄用小壶连喂我五、六壶,又吃了一小壶广柑汁,心里舒适了很多。在她的守护下,我安然睡去。
第三天,烧退了。一些同学稀稀落落地陆续来看我,比起上回开刀取子弹那次住院,来探视的人数可少得太多了。我敏感地想到,现在谁也不愿意和一个窃盗嫌疑犯来往,这就是可怕的世态炎凉吧?
第五天下午,突然我的病房拥进来一大堆同学,几乎比开刀取子弹那次来的还多了一倍。
他们一个个喜形于色,分别向我叙说,原来今天上午学校训导处接到了一封附有一万二千元汇票的匿名信,原信上的词句,他们也特别为我抄录了下来:
敬爱的训导长与全体同学:我因一度和家庭绝裂,父母中止予我接济,乃异想天开连在校内伦窃了同学许多衣物,典当时更一时荒唐,分别叫当铺老板在当票上填具了几个熟悉的同学姓名,后来不慎将两张当票遗失,巧巧该项当票上系写的张醒亚,因而竟被人借机给张醒亚同学栽赃。我每次窃盗以后都有懊悔之感,尤其这次,因我使怅醒亚同学横受诬蔑,更令我日夜坐卧难安,一个素为大家所钦敬的同学平白遭此冤枉,实在是世界上最大的一件不平的事!最近我重与家中言归于好,因此我愿依照失窃同学所开列之失物清单所值,如数偿还一万二千元正,请各同学分别领取。恕我不具真实姓名,一个人既知悔改,应给他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一定要他在光天化日之下,向大众招供,应无必要,祈能获得同意。
最后,这些来探视我的同学一再声明他们早就想来看我,又连说即使学校今天不把这封信公布,他们也根本不相信我会是一个窃犯。
维他命G做个鬼脸,半讽刺半开玩笑地在一边说:
“当然,你们诸位根本不会相信;否则,不就是不折不扣的真正蠢蛋了吗?”
有几个同学咧嘴苦笑,我想或许他们今天上午以前,还可能是盲目地相信诽谤我的谣言的人。对于那位投书未署姓名的同学,我衷心感激并钦佩,虽然他是原始祸首,使我遭受如此一场不白之冤;他的勇于自新,确又是极为难得的一种善举。可惜我无法知道他究竟是谁?据说学校已经向邮局查过,他写在汇票上与信封上的地址都是杜撰的。
直到黄昏,同学们才有说有笑地相继散去。
我的心情一变为轻松舒畅。晚上我开始被允许吃一点稀饭小菜,更觉生趣盎然。郑美庄陪我到九时左右,连打哈欠不止,她已经几夜没睡好,决定自今天起回家去睡。她握握我的手准备离去时,我把她拉住,我觉得我从来没有像这一剎那,那么需要她,那么不愿意叫她离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