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
美庄听得眉飞色舞。高大奶奶给美庄斟酒夹菜的殷勤,亲善表情的生动,使这些天以来姑母全家对于美庄的招待,大为逊色。
如果,当夜回家,我就把高大爷的为人,剖析给美庄听,以劝阻美庄少跟他来往,也许会发生若干效果;然而,我没有那样做。我竟认为,在刚刚接受了人家一顿盛馔欢宴之后,立刻揭开人家的面具,似乎有点苛刻;同时,我也想到了,假如我在美庄刚刚被歌颂得几乎陶醉的时刻,向她冷水浇头地指出那些阿谀言词的不当,很可能招惹起美庄的不快,我似乎没有理由反对任何人对我的未婚妻,以及我的未婚妻的封翁加以赞扬。
可是,当美庄渐渐地变成了高府上长期嘉宾,变成了高大奶奶的知心密友以后,我对美庄的劝阻,再也不能发生任何影响;相反地,却越发激起她对那一对夫妇的好感与信赖。
在这种情势逐渐形成之前,我和美庄的生活仍是相当愉快的,我俩由姑母陪着,到北平游览,逛名胜,参观故宫,吃各种大小餐馆的名菜,购置土产,听第一流名角的平剧——都使美庄大感兴趣。
由北平返津,表姊专接我和美庄到唐山住了两天,然后又陪我们到北戴河海滨玩了两天。再回到天津,虽然不能继续花整日的时间陪伴美庄,由于报社里的许多工作待我处理;可是,我也尽量地抽出空闲,和美庄一起听听平剧,看看电影,听看什样杂耍,一起到青龙潭、佟楼、北宁花园,划划船,一起到中原公司、劝业商场,天祥市场,逛逛店铺,买买东西,一起到义顺合、琪士琳,吃吃咖啡,喝喝冷饮,一起到回力球舞厅、赛马场乡村俱乐部、美星餐舞厅,跳跳舞,听听音乐——在这期间,我和美庄为了答谢所有亲友的招待,还特别在利顺德大饭店举行了一次鸡尾酒会。
胜利之后,平津舞风甚炽。表哥、表嫂、表姊、表姊丈这几位老实人也都学会了跳舞,自我去年回到天津,跟他们大伙儿也跳过三两次,另外在新闻界联谊晚会上也偶尔下过几次场。和不熟悉的女人共舞,我会有一种窘迫的感觉,我倒是宁愿和表嫂、表姊跳,因为我跳得和音乐脱了节,或是踩到她们脚上时,都不致于被她们取笑或生气。因此,我的舞技进步很慢;相反地,美庄在重庆这一年,却已变成了舞蹈专家。过去,我只懂得个慢三步、快三步、慢四步、快四步;现在经美庄一指点,我才又知道了些甚么“伦巴”“吉力巴”“森巴”等等新花样。平心而论,我对这些
怪里怪气的新舞不太感觉兴趣,所以常跟美庄开玩笑地说:
“那些舞的名字应该译为‘轮爬’、‘极力爬’、‘狲爬’!”
美庄的“探戈”确实跳得令我心折,一些内行朋友也都异口同声地称赞她舞姿的美妙。可惜我不能跟她一起表演。在那次利顺德酒会中,美庄当然大出风头,许多朋友都以争相请她共舞为荣,当她被邀请和海关一位英籍友人;姑父的同事,表演“探戈”时,更博得雷动掌声。大家开始给美庄一个头衔:“跳舞学校校长”,并且纷纷请求报名注册做她的学生!
偶尔陪美庄跳跳舞,我是愿意的;三天两头跳,共或白天跳了茶舞,晚上再跳夜舞,我委实有点吃不消。并不是怕天气热,或怕身体累,主要的是我抽不出这么多的空暇。晚上,是每家报社的紧要关头,白天则要被社务会议、编辑会议、会客、同业间的应酬,占去大部分时间。我的工作虽然已由采访转变到报社行政,但由创刊那天起,我仍从无间断地每周写一两篇社论、专论、或特写,一面为的提高同仁们的工作情绪,一面也为的别让自己这支本不锐利的笔生锈搁置。自美庄到津,我已一个月又半未写只字,每当见到报社主笔、编辑,以及排字工人时,我都觉得有一种彷佛向他们食言的歉疚。我把这情形告诉美庄,美庄大不以为然:
“当记者时天天绞脑汁写稿,当特派员时呕心血写稿,现在当了社长还要受这份罪过?我早就说过了新闻记者不是人干的事!”
我看美庄来势不善,不愿惹她发更大的脾气,只好自动取消向她每天多请几小时假的要求。她想去哪儿,我一律奉陪。
陪美庄逛街,看百货公司橱窗,无止无休地选购金饰、衣料、鞋和化妆品,俱是我深以为苦的差事。我颇感觉对不住自己的司机小庞,自美庄来津,他的工作时间大为增加,那是一个很朴实的青年人,没有一般司机的恶习,不“喝油”,不多言,不多语,头脑相当聪明,这些日子,我和美庄一上车,不用我们讲话,他便会径自开往梨栈大街的物华、天宝金店、旧英国中街的惠罗公司、蓝牌电车道上的华竹绸缎庄和绿牌电车道上的谦祥益绸缎庄,渤海大楼旁的盛锡福帽店,小白楼的拔佳皮鞋店——这些地方几乎是美庄每天都要去一趟的。
我无法阻挡美庄大量地购买百货,第一她不需要我付帐,第二她并不单是给自己买,姑母全家,贺大哥、高老太太全家,以及仅仅数面之识的那些二大妈、三大姨、四大妗子、五大婶们,都是她一而再,再而三的馈赠对象。
“这不是单给我做面子,给你的光彩更大哟!”美庄每次把大包小包装满一车时,便指指我的鼻尖,或捏捏我的手说,“你当然不愿意自己的未婚妻被人家说是小气鬼的!”
“你这么慷慨地不停,我可要被人家说是小气鬼了。”我投向美庄一个苦笑。
“笑话!我的还不就是你的!” 我无话可说,我早已承认美庄的口才比我强过百倍。
又一周下来,我实在苦不堪言了。我转托姑母、表嫂,陪伴美庄上街;为此,美庄大不高兴:
“跳舞难道比你当初在动场上参加田径比赛更累吗?买买东西难道比你关在小屋里写甚么社论、专论更费脑筋吗?要上街,就跟你一道去,我跟别人去做啥子?我又不准备嫁给别人!”
可是,美庄终于找到比我更理想更满意的上街时的伴侣了——那是高大奶奶。
高大奶奶不但做了美庄上街买东西的良伴,没出几天,美庄的一切时间与行止都听从了高大奶奶的安排。她做了高大爷夫妇的俘虏。
六十六
我和美庄也曾一再提起结婚之事。姑母和我都表示最好就在当年秋天举行婚礼。美庄居然有些羞答答地说:
“太快了吧?明年春天更好啊!”理由呢?
她郑重地说:“婚礼,是何等天大的事!总得要好好好好地筹备、筹划呀!要隆重,要盛大,要气派,要与众不同,要观礼者、贺喜者,人人惊讶、赞美——再有,婚礼举行的地点太重要了——重庆是最理想的地方。”
她接着告诉我:重庆虽然赶不上天津繁华,可是胜利一年来,也日新月异地十分洋化了,漂亮汽车越来越多,天津买得到的东西,重庆几乎也有得卖,胜利大厦被共谍纵火烧毁以后,又已翻修一新,做为结婚礼堂是一流的——而最重要的,是她的爸、妈、兄长,和亲友们,可以参加婚礼。
“我们在天津结婚,也是要请两位老人家来参加的。”我说。
“尽管爸妈能来;可是,哥哥和那么多爸爸的部下,还有那么多四川的名人、要人,以及我的女同学们都不能到天津来呀,那实在太煞风景啦。”
“我的姑母全家和所有在天津的朋友怎么办呢?他们当然盼望我们在天津举行婚礼呢!”
“你又不听我的话,是吧?”美庄开始鼓起嘴巴,“我并不太坚持非把你押解到重庆跟我结婚,我又不是要你招赘,何必跟我这么针锋相对地开辩论会呀?您凭良心想想看,我一嫁了你,你无论到哪儿去,东南西北,天涯海角,我都得永远跟随你在一起,那听命你支配的年月该有多长呀!我只要求婚礼一二小时间的选择地点,你都不肯答应,未免独裁,也未免太不符合阁下一向鼓吹的自由民主了吧?”
“我,我,我说你不过,”我有点口吃了,“反正,婚是要结的,先别为婚礼的地点伤脑筋好不好?”
接着,美庄又提出了一项必须在婚礼前解决的问题:
“结婚前,我必须去整容医院,把鼻子整高起来,眼睛最好也能开刀开大一点,割双眼皮;贴睫毛倒比较容易。”
“美庄,你犯甚么孩子脾气呀,”我叫了出来,“你已经够漂亮啦,整容不是太多余吗?”
“不,我多少年来,就恨自己的鼻子不够高,眼睛不够大,最近越看外国电影,越觉得人家女明星们的高鼻子、大眼睛、长睫毛好看,越觉得自己的‘尊容’不太高明。”
“乱讲,”我拉她过来,要她依偎在我的面前,“中国人要那么高的西洋鼻子干甚么?你不知道,我多么喜欢你现在的模样!听说许多人整容整出了毛病,一阴天鼻子就难受得要命,你何必自找苦吃呢?”
“那是医生手术不好的缘故。要能到美国去整容,我相信那是绝不会整出毛病来的。天津虽大,连个整容医院都还没有,听说上海、香港和日本都有。醒亚,结婚前,你可一定要答应陪我走一趟呀!”
“我恐怕没有时间去上海、香港、或日本,再说,也没有甚么必要。”
“谁说没必要?”美庄有些耐不住了,挣脱开我的臂环,把头一扭,“到结婚那天,成千的贺客都要品头论足地批评新娘子一番,难道我甘心叫人家议论我甚么都好,单单鼻子有点低吗?我绝不肯!”
“你是我的新娘子,又不是别人的新娘子,管别人的批评议论做甚么?只要在我心目中,你永远是一位下凡的天女,不已经足够了吗?何况,见过你的亲友,都夸奖你漂亮,将来吃咱们喜酒的,左右不过仍是这一些亲友,那你又何必为他们整一次容呢?”
“正是为了他们已熟识了我的面孔,我才更要整一次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