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盼望你早日和那位郑小姐完婚,建立一个美满的家庭。只有我确知你是快乐的,我才有一点快乐。听说郑小姐在重庆,你应该到重庆去找她,重庆也许将成为我们第二次抵抗强暴收复国上的基地,我虔祝福你俩在那神圣的基地,愉快地生活,愉快地工作。你不要悬念我,我会处理我自己,只要我默默地想到你,我的心已经在充满暴风雨的人间觅到了避风港,我愿已足,再无他求——
三年前那篇登在天津一家日报文艺周刊上纪念我们往事的作品,我早已读到,你害我哭干了眼泪不要紧,要紧的是怕会影响到你和郑小姐的爱情。以后,你不可再写这类文章,为我,影响到你俩,是我此生绝对不要做的。
醒亚,我的话你都听清楚了没有?醒亚,我的话你都答应了没有?
醒亚,我知道,你现在想走已经买不到飞机票。抢搭飞机竟变成财富的角力,这真是一个时代悲剧。随函附上明晨九时起飞的机票一张,你可以使用,因为这种黑市票上并无乘客姓名与性别。这是一个富商为我购的票,我已答应他同机飞往上海订婚。我必须把这实情告诉你。如果你明晨在飞机场碰到一个大腹便便脑满肥肠的人物,失态地喊叫出我的名字,而为我迟迟不来机场焦急暴跳时,你千万要静坐一边不理不睬。你不必同情他,这种人赚了也花了太多的造孽钱,他以十多条黄金换来的那张黑市机票,意外地能使一个国家有用的人免掉陷身铁幕,也许是他一生绝无仅有的一次义举。
醒亚,恕我不能到机场送行。据我确知这架飞机飞走以后,再没有飞机来往了,因为三家航空服务社的老板也都决定搭这架最后的飞机到上海去!
醒亚,珍重、祝福!
唐琪 十四日夜
唐琪的信笺上,滴满了我的泪,也滴满了贺大哥的泪。贺大哥拭干泪痕斑斑的脸,抓住我的双手,嘴巴一张再张,却说不出话,呜咽堵塞了他的声带。
“醒,醒,醒,醒亚——”痛苦得令人害怕的声音,自贺大哥喉咙里迸裂出来,“醒亚,走也在你,不走也在你,有一件事,我必须现在告诉你,我再不能藏在心里,我已经藏了太久,再不讲出来,我的胸腔,我的心脏,我的头脑都要爆炸了,醒亚,我必须告诉你,我必须告诉你——”
“您慢慢说啊,别这么激动,” 我劝贺大哥,我猜不出他将告诉我一桩甚么久埋在他心中的秘密。
“醒亚,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唐琪——”贺大哥睁大着两只求恕的眼睛。
“没有,没有,”我赶快说,“这是没有的事。”
“你不知道,我得告诉你,”贺大哥的手剧烈地打抖,嘴唇也剧烈地打抖,“八年前,唐琪答应与你同去南方,是我在动身前夕跑到她那儿,坚决阻止了她的——”
“甚么?八年前,是您?”
“是,是我。那天晚上的深夜一点半钟,我跑去找她。她央求了我半天要跟我们一同走,我不肯答应;最后,我调转头来央求她,她答应了——”
“她答应了甚么?”
“她答应不走,答应按照我已经想好的词句,给你写一封信,她答应第二天准时请那位方小姐把信送到火车站,她所答应的,她都做到了!”
“是您,是您?”
“是我,是我,我答应她的,甚么也没有兑现,我答应将来负全责让她跟你见面,结果到今天,她还没有见过你一面——是我,是我,都是我!我知道我这个过错犯得有多大,尽管我的本意是为你设想,是为了你好!我知道这些年来,你唯一不能原谅唐琪,唯一憎恨唐琪的,就是她那一次的背信,然而那一次背信,却是我逼迫她做出来的——”
贺大哥的话,像一阵猛烈的霹雳,击中我的头顶,我的神志全失,旧的我已不复在,新的我变成了一头狰狞的兽,我向贺大哥身前急扑过去,然后,疯狂似地抓住他的脖颈:
“你这狠心的人!你害了我!你害了唐琪!你跟我们有甚么冤仇?要把我们害到这种悲惨的田地!你,你——”
贺大哥毫不抵抗,像一只豺狼嘴下的羔羊,像一只苍鹰爪下的雏鸟。他闇哑地,低微地喃喃着:
“是我的过错,是我的罪,随便你今天怎么处置我,只要你不再误解唐琪,只要你明白唐琪是怎样一个女人——”
当我的双手狠命地抓紧贺大哥的一剎那,他惨叫了一声,我才像由一个噩梦中惊醒,我立刻把手松开,并且跪扑在他的膝前:
“原谅我,原谅我,贺大哥,贺大哥,原谅我刚才的冲动——”
贺大哥抚摩着我的头,一面饮泣,一面叫着我:
“好兄弟,好兄弟,快起来,快起来——”
我简直无法重新抬起头来看贺大哥一眼。这个人,在太行山,救过我的命!这个人,在我一生奋斗向上的过程中,给了我最大的指引、援助与力量!这个人,爱我,护佑我,体贴我,无微不至!这个人给我的恩情,无法计算!我刚才却竟会那么对待他!我刚才却竟会那么仇视他!
电话铃,在这时候,响了起来。
我站起身,抛下贺大哥,开门走向甬道。我知道这是找我的电话——这两天深更半夜报社都要给我打电话来的。
我拿起话筒,刚刚喂了一声,意外地,对方立刻传过来一个那么生疏又那么熟悉的女人声音:
“醒亚吗?我是——”
“你是琪姊,你是琪姊,”我悲喜交集地喊出来。
“你收到我的信吗?”
“收到了。你现在是在哪儿?我要去看你!”
“不,不,你不要来,你要听我的话,明天一早飞上海!”
“琪姊,琪姊——”
“别光叫我,告诉我,你答应了我明天去上海吗?”
“琪姊,我要马上跟你见面,我有太多的话要跟你说,我要跟你在一起,我要永远跟你在一起,再不分手,再不离开——”
“醒亚,醒亚,醒亚——”
“别光叫我,快告诉我你的住址,我一定要见到你,才肯走,并且要你跟我一块儿走!”
“那不可能,飞机票只有那么一张!”
“那,我不要走,我要留在天津,守住你,要死要活我们都在一起!”
“醒亚,快别再说下去,我不能要你那样做,一个真爱你的人永远不会要你那样做!”
“琪姊,我对不起你,原谅我,饶恕我,你为我吃的苦,受的折磨,我都知道!还有,八年前,你答应跟我同去南方,结果由于贺大哥的阻拦,你才给我留下那封信,贺大哥也已经告诉我了——”
“别再提那回事,别怪贺先生,他全是为了你好,怕我连累你,也是为了我好,怕我过不了战地生活,他是正人君子——这次,他老早就主张你走,凡是爱你的人都主张你走,醒亚,你到底明天走不走?”
“你先答应我现在去看你,我才答应明天走!”
“我们见了面,你就更不肯走了!别说你,就是我,我也会感情冲动地拉住你不放你走,我是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爱你的女人,我会那样做,所以我们绝对不能见面!”
“我不要走,我要跟你在一起!”
“醒亚,理智点,你要走,你要到重庆去,去和郑小姐——”
“快别再提她,我们已经一年多不通信,我要跟她解除婚约,我要你答应嫁给我——”
“醒亚,我不许你讲这些话,我不能破坏别人的婚姻,我要那么做,我早在三年前就可以做了,我绝不能在三年后的今天还做那种事!醒亚,我不要再听你讲任何话,我只要你答应我明天走!”
“琪姊,琪姊——”
“醒亚,醒亚——”
半天,半天,电话筒里沉默无声,只有两个人遥遥对泣的回音,在凄惨地波动——
“醒亚,别再哭了,你再哭,我也许就会答应你来看我了;可是,我不能那样做,那样会毁了你,也毁了我。你听,我已经不哭了,醒亚,你快答应我明天一定走——”
“琪姊,我,我走,我,我,我明天走就是——”说完,我突然放声嚎啕起来。我这才发觉姑母、表嫂、表哥、贺大哥,都正围在我的背后。我忍住悲恸,重新拿起听筒。
“醒亚,不许骗我,明天一定走,一路平安啊——”
“琪姊,琪姊,”我全然不顾身后有姑母一大堆人,连连冲着话筒呼喊不止;可是对方已经把电话挂断。
沉寂了半夜的炮声,又开始隆隆地吼叫,机鎗声越来越密,越来越听得清楚——
七十七
姑母、表嫂,帮我整理好随身带的小小行囊。姑父也披衣下床跟我话别,他交给我五百块美金,告诉我:
“这数目很少,你带去用,不必分给慧亚了,天津如还能多支持几天,我还可以想办法筹措一点给慧亚电汇过去——明天我不送你了,保重!”
姑父眼里含着泪,我活了快三十年,这是第一次看到他老人家伤感欲泣。
我到报社做无言的告别。编辑部和工厂的同仁仍在埋头工作。我没有勇气跟他们说话,我觉得自己羞耻,我将做一名“逃兵”——我一直在报社待到天亮,看他们编,看他们排,看他们校对,看他们拼版,同仁们似乎发现到我的异样;可是大家几乎通宵无语。全部报纸印齐,开始发售以后,我默默地,拖着千斤重的脚步,走出报社大门。我多么想再回头多望一眼;然而我的头颈也如千斤重担压在上面,失去了灵活转动的能力——
我吩咐庞司机开车,漫无目标地在市区内行驶。
炮弹仍在纷纷落下。车身像走在地震的土地上。我全然不顾,让车子几乎走遍了半个市区,除非是若干街心的大火浓烟阻挡了车子的去路。庞司机一点都不明白,我要在这时候,在这些地方兜转是为了甚么?我也不明白我要在这时候在这些地方兜转是为了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