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起来看后,知道是昨天下午市政府的会议记录。
『这……』我将那份传真放下,下意识抓抓头,又尴尬了。
「如果你邻居的老伯伯活到很老,朋友跟亲人都死光了,你想想看,
他还会想再继续活下去吗?」老总照着念完后,问我:
「请问大哥,这是什么意思?」
『嗯……那个……』我偷瞄了一下曹小姐,只觉得头皮又麻又痒,
『也许水鸟看到同类所剩无几,于是起了不如归去的念头。』
「不你的头!」老总的样子好像一只激动的鸟,翅膀拍个不停。
「你在市政府耍什么宝?要耍宝不会签你自己的名字吗?」
『不好意思。』我又抓抓头,『我一时迷糊,忘了。』
「你……」老总的翅膀还是拍个不停,说不出话来。
我的个性是如果挨骂时别人在场,就会觉得很尴尬。
尤其是这个“别人”,是曹小姐。
『那个……』我见老总一直不说话,只好问:『你叫我来,是……?』
「本来是想问你昨天会议的事,现在不必问了。」
『那要不要我描述一下当时混乱的情景?』
「你马上给我消失!」
老总霍地站起身,好像终于一飞冲天的鸟。
走出老总的办公室,我甩动身体以甩掉因尴尬而产生的麻痒,
像淋湿的狗甩掉一身的水那样。
差不多甩干后,曹小姐也走出来,看到我的动作,吓了一跳。
我尴尬得笑了笑,好像刚弄干身体的狗,又走进雨中。
「真不好意思。」她说。
我很震惊,半晌反应不过来。
这有点像你欣赏了一辈子的月亮,有天月亮竟然开口跟你说话那样。
「我今天一早收到那份传真,刚刚拿给周总看,结果却害你挨骂。」
『喔。』我恍然大悟,『没关系,这本来就是我的迷糊造成的。』
「你很迷糊吗?」
『嗯。』我有些不好意思,『怎么小心都没用,于是常发生状况。』
「你念错我的名字也是迷糊?」
『对对对。』我用力点头,『那是迷糊,不是故意乱开玩笑。』
「哦。我原以为你是个轻薄的人。」
『不不不。』我开始激动,『我不是。』
「那就好。」她微微一笑,「以后多小心,别再迷糊了。」
『是是是。』
我的个性是如果要强调讲话时的语气,就会把一个字重复念三遍。
「你的头发是自然卷吗?」
在我们一起走回各自的办公桌时,她又问。
『这个……』我用手试着压下像飞檐般翘起的头发,『我的睡相不好,
起床后也没梳头,刚刚又抓了几次头发,于是就……』
难怪我觉得整个人好像要飞起来,原来我的头发已像鸟类展开双翼。
「原来如此。」她坐了下来,用手指了指,「你的办公桌在那边。」
『喔。』
我实在是尴尬到不行,刚好头发像鸟,于是飞也似的回到我的办公桌。
虽然今天挨了老总的骂,不过由于曹小姐主动跟我说话,
算起来心情还是有赚头,而且赚得不少。
「以后多小心,别再迷糊了。」
曹小姐这句话说得真好听,我在脑海里不断倒带,多听几遍。
我也盘算着下班时搞不好可以跟她一起搭电梯下楼。
最好电梯突然故障,把我们困住,她应该会因为害怕而哭泣。
「想哭就到我怀里哭」,这是瘐澄庆的歌,也将是我对她说的话。
可是一到下班时刻,我突然想起头发不知道服服贴贴了没有?
赶紧到洗手间理一理仪容,出来后她已经下楼了。
我只好改唱张学友的「回头太难」。
走出公司大楼,一面走一面想着亦恕和珂雪的故事。
他们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呢?
如果珂雪总是望着窗外,亦恕又如何与她有所交集?
搭讪吗?不可能。
亦恕是学科学的人,他知道氢分子是藉由燃烧而跟氧分子化合成水,
而不是氢分子主动跑去跟氧分子说:「让我们结合吧。」
所以,该如何让氢分子燃烧呢?
正在伤脑筋之际,仿佛听到右边传来细碎的「叩叩」声。
转头一看,那个学艺术的女孩正在咖啡馆内用手指轻轻敲着落地窗。
她朝我笑了笑,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她点点头。
我右手推开店门,左脚刚跨进,突然想起今天并没有打算要喝咖啡。
于是动作停格。
「嗨,学科学的人。」她指了指她桌子对面的位子,「请来这里坐。」
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老板,感觉老板像正等着老鼠走出洞口的老鹰。
而我就是将头探出洞口的老鼠。
算了,喝杯咖啡也无妨。
我双脚走进咖啡馆,老板也同时飞过来。
我坐在她对面,跟老板点了一杯咖啡,然后问她:『有事吗?』
「我想跟你说一件事哦。」她的语气很开心,眼神水水亮亮的。
照理说她常过度使用眼睛来观察东西,眼神应该很锐利才对。
可是她的眼神却柔软似水,好像微风吹过便会产生阵阵涟漪。
『什么事?』
「我这几天画画的灵感,像雨后春笋般出现。」
『那很好啊。』
「你知道吗?」她眼中波光潋滟,「你就是那场雨。」
说完后她笑了起来,连笑容都是柔柔软软的,
让我想起去年尾牙摸彩时抽中的蚕丝被。
我的个性是如果女孩子当面夸奖我,我就会很尴尬。
现在应该不只是尴尬,我猜我一定脸红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种因尴尬而产生的麻痒感,在四肢间快速流窜。
「我真的很感激你。」
『好好好。』我赶紧说话以免她继续说下去,『不必客气了。』
「我该怎么感谢你呢?」
『你把那些春笋分一半给我就行了。』
「好呀。从现在开始我画的每张图,你都可以看。」
『喔。那就多谢了。』
「不客气。」
我实在不习惯她的眼睛不看窗外,而盯着我瞧。
我又开始抓头发,刚刚顺好的头发,现在看起来大概又是自然卷了。
幸好老板把咖啡端过来,我喝了一口,平静不少。
「我可不可以请你帮个忙?」
『可以啊。』
「你现在可不可以当我的模特儿?」
『模特儿?』我张大嘴巴。
印象中的模特儿好像都是没穿衣服的女人,通常还是胖胖的。
而且好像都是刚吃饱饭便被叫去当模特儿,以致肚子圆鼓鼓的。
她怎么会叫一个还没吃饭的年轻男子来当模特儿呢?
『可以是可以,不过……』我吞吞吐吐,『不过我要穿衣服。』
「你放心。」她微微一笑,「我不是要画裸体素描。」
『那就好。』我松了口气。
我双手拨拨头发,转头看着落地窗中的自己是否足够潇洒。
「那我要问你问题了哦。」
『问问题?』我有些疑惑,不过还是回答:『好啊。』
「你还是处男吗?」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惊讶过后便是强烈的尴尬,我下意识往后退,
紧紧贴住椅背。
新仇和旧恨同时涌上来,我尴尬得几乎要飞到外太空了。
『这……』我的牙齿好像在发抖,『你……』
「我知道了。」
她摊开画本,拿起笔,低头开始画图。
我心想处男跟模特儿有关吗?难道模特儿得是处男?
我看她并没有盯着我瞧,只是低头猛画,心里更纳闷了。
而且她说她知道了,知道什么啊?
想端起咖啡杯到嘴边,她却突然抬头看我一眼,害我差点失手滑落。
真是够了。
「画好了。」
她笑一笑,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
我等尴尬的感觉慢慢散去,才低头看了看那张图。
图上只画了一个人,双手和双脚大开,眼睛似乎翻白眼,嘴巴也打开。
最特别的是,他的头发和全身的毛发直挺挺竖立着,甚至眼睫毛也是。
好像把针插满全身。
在人的上面一直到画纸的边缘,还画了很多条短直线。
『这是我吗?』我问。
「嗯。」她点点头,「不过这张图的名字,叫尴尬。」
『尴尬?』
「对呀。」她的咖啡没了,于是朝吧台方向伸出右手食指。
「我从你身上感觉到尴尬的味道,我就想画画看。」
『那你干嘛问那个问题?』
「这样你才会更尴尬呀,而且我想再确定一下你尴尬时的样子。」
她笑得很开心,手指着图:
「你尴尬时好像全身都被毛发扎到,很好玩。」
『是吗?』我指了指图上那些短直线,『这是什么?』
「这个嘛……」她又笑了笑,「这是学你的,表示快飞起来的感觉。」
我又盯着那张图看,图上的人翻白眼、张大嘴巴的样子倒也满有趣的。
『这次我的脸怎么不是四四方方的?』
「因为我开始觉得你有一些smooth的线条,不再又直又硬。」
『smooth?』我摸摸自己的脸,『会吗?』
「这还是跟脸的形状无关啦。」她指着图,沿着脸的线条走了一圈,
「当你能很轻易释放自己的感觉时,你的线条就会很smooth。」
『喔。』我虽然不太懂,但还是应了一声。
『下次能不能把我画漂亮一点?这次看起来像猴子。』
「好呀,我尽量。」她笑一笑,「我会把你画得比猴子帅一百倍。」
『比猴子帅一百倍也还是猴子啊。』
「说得也是。」她又笑了笑,「下次会让你恢复人形的。」
『不过下次不可以再问奇怪的问题。』
「好。」她顿了顿,「可是那种问题只能问你,才会有尴尬的感觉。」
『为什么?』
老板刚好端着新煮好的咖啡,放在她面前。
她抬起头问老板:「你还是处男吗?」
「嗯,我还是。」老板面不改色,低头收拾她刚喝完的咖啡杯盘。
「真是辛苦你了。」她说。
「哪里。」老板收拾好杯盘,又说:「不过在21世纪的现在,如果
要找我这个年纪的处男,倒不如去喜马拉雅山上找雪人。」
老板要离开时,转身对我说:「你说是吧?雪人先生。」
『我……』
我的个性是如果被人当面猜中我不想承认的事,就会说不出话。
「你明白了吧。」老板走进吧台后,她说:
「这种问题问别人,别人不见得会觉得尴尬。」
『可是……』
「我只是想画尴尬的感觉而已,希望你别介意。」
『我不会介意的。』我有点不好意思,『只是这种问题难免……』
「不然这样好了。」她笑了笑,「你今天的咖啡,我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