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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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3年第1期-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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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心里明白,也许事情并不像我当时想象的那么危急,也许我们的葡萄园当时真的可以收留他。要知道他已经到了山穷水尽之地,走上了绝路。我的拒绝有多么卑劣,我手里握的一卷纸币又加剧了这种卑劣。我自以为这可以使自己得到宽恕,我错了。我永远得不到宽恕,一生都得不到。 
  他曾经与我亲如兄弟。可而今他踏上了满是荆棘的逃亡之路。我曾经在无眠的深夜为自己开脱一千次、一万次,可就是没有任何用处。开脱的同时也在寻找一个又一个可能:如果让他在葡萄园里安歇两日,度过最初的危险;如果我通过朋友把他送到很远的一个地方,比方说那个芦青河湾的沙堡岛——那上面定居着一些流浪汉,他在那儿也许可以过得很好;如果我让他化装一下,扮作猎人或是渔人;如果我随便找一个地方把他安顿下来再返回;如果我和他一起顺着芦青河东岸向南,一直走进我童年生活过的那一架架大山,在大山缝隙里,有我昔日的房东,有少年时期的伙伴——在大山深处,他一定会等到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我对不住兄弟情谊,更对不住自己的心。我明白他是冤枉的、冤屈的,这一点很多人都在未来那一天可以站出来作证。他是那场可怕的诬陷和阴谋的牺牲者,虽然作为朋友我直到现在还没有为之辩白的讲坛,没有那样的机会。可悲的是我连照料他的伤口、让他喘息的那么小小的一块空间都不敢提供。我是多么卑劣和不可救药,我将永远不会原谅自己。我也不会为自己辩白,永远不会。 
  已经下了决心,接下去就是忍受。让隐伤侵袭,逼近,让它在心上剜来剜去。我把流出的血咽下。 
   
  4 
   
  “老师儿忙什么呀?” 
  小冷第一次到我的办公室里来。她把“老师”后面加了一个儿化音,使人觉得滑稽。我立刻明白了她是这座城市里生活了好几代的市民,只有他们才在“老师”后面加上儿化音。这令我哭笑不得。我站起来。 
  “老师儿一天一天也不出门。” 
  她笑吟吟坐在了旁边的沙发上。也许是沙发上遗留了黄科长的气味,这使她感到了一点适意。她的头颅像有点痒似的在衣领上转动,磨擦,态度和蔼。那两只隔开很远的圆眼睛可笑地、天真无邪地望着我。可以看出她此刻的欢欣: 
  “大叔前几天说就要来个工作人员了,俺一直等,等,想不到你这么晚才来。” 
  我说:“平时这院里只你们两个,也够孤单的。” 
  “可不是嘛。不过大叔朋友多,有好多人来找。有些是生人,我就不好凑上去说话了。” 
  我听出小冷是不甘孤独的人。我问:“你的家离这儿近吧?每天下班都回家吗?” 
  想不到很平常的一句话让她脸红了。这立刻使我感到问得突兀。 
  “回,有时也不回。你知道我在这儿有宿舍。”停了一会儿又说:“我的宿舍就在办公室旁边。像这个耳房一样,那里也有一间半,那半间就是我的宿舍。你有空到那儿看看吧。” 
  我答应了。小冷咕咕哝哝站起,俯身看着:“怎么,这么多天你一个字也没写下来呀?” 
  “领导让我先熟悉一下专业方面的材料。” 
  想不到小冷捂着嘴笑起来。我给笑愣了。她突然弯下腰,抓起旁边的一支粗黑的铅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字,用食指点着问: 
  “这是个什么字啊?” 
  我看了看,这是一个脏字。我的心慌跳了一下,看了她一眼。小冷可能被我的目光吓住了,问:“怎么?” 
  “这个字我不识。” 
  “哎哟,”她喊起来,“大叔说你的学问可大了,怎么连这个字也不识呀?” 
  “你从哪里搞来这么一个字?” 
  “黄科长让我抄的东西上,有很多这样的字。” 
  我心里“咯噔”一下,明白了黄科长平时让她抄了些什么东西。我说:“那是他的自传吗?” 
  她摇摇头,“不,黄科长让我抄的东西很多,有的是自传,有的是从书上看来的,凡是‘好段子’他都让我抄。” 
  这时她从衣兜里掏出一块糖果塞给我。我不吃,她非让我把糖果剥开填到嘴里不可。她自己也剥了一枚。糖果很甜。她说这是黄科长给她的。“大叔把我当小孩子,老给我糖果,其实我今年三十二了。” 
  “噢噢,”我应了两声。我想她真不像三十二岁的人。她长得很丰满,皮肤紧绷绷的,脸上闪着光泽。她一再邀请我到她的办公室去,后来我才明白:原来这天黄科长到外面办事去了,这个小四合院只有我们两个人,她寂寞得慌。 
  她的办公室跟我的那间耳房格局完全一样,只是这里面的东西比我那儿多得多,也复杂得多。一张小写字台,一把椅子,还有两张沙发。不过写字台旁边的茶几上却摆了很多女人用的东西,什么胭脂、香波之类;再旁边是一条晾衣物的绳子,上面正搭了一些花花绿绿的短裤乳罩之类。有几件衣服好像是黄科长的内衣。这一切她都满不在乎。桌子上就摊着一些她刚刚抄成的稿子。我过去翻了翻,见有三大叠已经抄好放在那儿。一叠的题目是《我的放牧生涯》,一叠是《学医大事记》,还有一叠的题目特别有意思:《游击考》。我问这是谁写的东西? 
  “黄科长呀,怎么你不知道吗?这是他自传的前面三章……” 
  “噢,题目很有意思。” 
  “不过你先别看,他没让你看你就不能看。” 
  我点点头。小冷开始抱怨:“多麻烦哪,我都抄了两遍了,他说还要改呢。总说马上买电脑打字机……” 
  “领导对自己要求严格,态度认真,你就抄吧。你觉得他的‘自传’有意思吗?” 
  “可有意思了。有好多地方——得了,我不说了,反正总有一天他会让你看的。” 
  我要离开的时候,她突然“哎”了一声,接着一笑,从旁边的一个抽屉里抽出了一叠东西在我眼前晃了晃: 
  “看不看?” 
  “什么?” 
  “什么?好东西。你可别告诉他我给你看过呀。” 
  “到底是什么?” 
  她对在我耳旁咕哝道:“这是黄科长让我抄写的……” 
  我发现都是罕见的黄色段子。我问:“你抄这东西干吗?” 
  “干吗?”她觉得奇怪,瞥瞥我。“黄科长让我用大字抄下来。他的眼睛不好,得看大字。刚抄好,他又有了……” 
  我明白她问的那个脏字出自何处了。我胡乱翻弄了几下还给她:“这些东西我早就看过了,你还是留着吧,免得黄科长不高兴。” 
  小冷“哧哧”一笑,头缩了一下:“到底是最有文化的人,连这个都看过。不过你知道俺是一片好心,俺不信服才不给看哩。” 
  她说这些的时候,我在想:她是什么意思?我朦朦胧胧觉得她在讨好我。她大概想不出用什么办法来贿赂我。我只是不明白她的用意。我想她总不会因寂寞而贿赂别人吧?肯定不会。我故意把话题引开,问: 
  “黄科长待你好吧?” 
  “大叔是个好人。不过长了你就知道了,他的毛病也不少,手不老实……” 
  我笑了。她又说:“其实他的心肠蛮好,怪知道疼人的,有好东西也舍得给我吃。我在这里七八年了,他什么毛病我不知道?他待我好,俺待他也不孬。在这世上除了俺以外,我琢磨他没有更亲近的人了。” 
  我提醒她:“他还有个儿子。” 
  小冷朝地上吐了一口:“呸!那也算儿子,像一头生骡子。” 
  “怎么?” 
  “怎么?恨不能把他老爹的东西全都搬了走。那个儿媳你还没见哩,像个黄鼠狼一样,鼻子嘴巴又尖又长,一进这个院子就嗅来嗅去的。那是两个馋鬼,两只白眼狼,不得好死。你看看我多么能咒人!不过我不咒好人。” 
  我吸了一口凉气。小冷的目光不知怎么转到了一旁的绳子上,那儿有一件又宽又大的白裤头。她的目光立刻柔和起来:“老头子这个人啊,别看年纪大了,身体可好,身板壮着哪,一点也不糊涂。俺刚来这儿工作时,他就扯着俺的手,摸着俺的头发说:‘好孩儿今年多大了?’我说多大了,他就说:‘好孩儿别累着,慢慢干,工作也不是一天能干完的。’他还教俺识字。那时候俺一共才识二十来个字,如今俺都能抄稿子了。” 
  “是啊,就像他的首长一样,他处处学首长。他的首长就让他的保姆学会了读书识字。” 
  “黄科长这个人心慈面软,大大方方,手头也宽裕。除了讲好的工资,他高兴了还塞给俺百八十元。” 
  我笑了。 
  “那是工资以外的钱哪。俺不要,他总是给俺塞到裤兜里。” 
  我突然想起什么,问:“你什么时候出嫁呀?” 
  一句出口才知道,这有多么不得体。果然,我马上遭到了对方的猛烈反击。她“砰”地一下把脚边的什么东西踢了老远,说:“当老师的怎么能说这样的话?真是读书人没根没柢!” 
  我一句话给刺得难受起来,脸上热辣辣的。很长时间我们俩没话。我要告辞了,临走时抬头看了看,发现小冷的眼圈红了。 
  我刚刚出门,就听她抽搐着:“大叔俺还没有伺候好呢,俺怎么能、能离开大叔……” 
   
  5 
   
  黄科长几次邀请我一块儿进餐,我都谢绝了。我只是按时来上班,绝不想再投入另一个奇怪的家庭组合。我的拒绝不仅使黄科长有点失望,也让那个鼻梁尖尖的小冷有些生气了。有一次她说:“大叔让你留下来你就留下来,吃顿饭有什么?你还没尝尝我做的菜呢。你看不起我做饭的手艺吗?” 
  “这怎么会呢。” 
  “来了,就该像一家子。躲躲闪闪的真别扭。” 
  连我也觉得在他们中间有点儿别扭。这是一种什么关系?一个单身男子与一个家庭的关系,还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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