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了,出事了。
一进大客厅,还没开口,云芃就觉察出来了。母亲和三个哥哥都在,大家都是一脸严峻。总是泰然自若,仿佛对一切都自有对策的大哥,现在也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那可不是他的作风。老太太则干脆一脸愁容。
“出什么事了?”她问道。
“许老昨天被抓起来了,也许下一个就轮到我了。”大哥张了口。
“许老?”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是谁。
“咱家的世交。他在汪精卫政府挂个高级顾问的虚职,当初是他劝我,弄个官位,省得被人欺负,也是他帮我弄了个名誉缺。”
“他被抓起来了?”云芃问。
“是呀,这是国民党的接收大员们最先做的事情之一,他们在收拾汪精卫的人呢。”
“可你不过是挂个名,没拿过他们一个子儿,也没给他们做过任何事呀。”云芃说。
“那也足够他们把我抓起来的了,我的意思是,如果他们想那样做的话。而我估计,这是很有可能的,别忘了,咱们有钱啊,他们会不想?唉,又要被财所累了。”
“那咱们为什么不现在就赶快使钱?何必坐等着他们来找咱们麻烦呢?”云芃也不由得忧心起来。
“我当然想了,但是问题在于,我们该上哪儿去花钱,往谁身上花钱呢?咱家和这一脉的人没有能吃得上劲儿的深交。不像上次,咱们家被日本人查封的时候,咱们知道能上哪儿去烧香。现在,关键是找不到庙门呀。”大哥竭力掩饰着内心的惊恐,作为一个一生中一天苦也没受过的人,想到牢狱他实在是不寒而栗,但是他知道,全家人已经够惊恐的了,他只有竭力支撑。“那咱们除了坐以待毙就没有任何办法了吗?”云芃可不愿意坐着等死。
“咱们什么也做不了。咱们现在惟一能做的就是……”大哥停了下来。
“什么?咱们能做什么?”云芃急切地问道。
“祈祷。祈祷奇迹出现。恐怕,只有奇迹发生咱们才能化险为夷了。”
“那……可是太渺茫了。”云芃泄气了。
“是太渺茫了,可真是找不到什么法子了。”大哥无可奈何地应道。
一阵沉默。
大家都垂头丧气的。考虑到他们所处的险境,他们的惊恐确实也不过分。在他们的生活中,第二次面临严重的威胁,只是这一次,情况要严重得多。
“好吧,既然什么也做不了,咱们现在……吃饭吧,早该吃了。”最后大哥说。
“好吧,吃饭吧。”老太太也说。
此刻,全家人心乱如麻,谁知道,以后还能享用到美味佳肴和所有其他的好东西吗?这顿饭吃得沉闷,沉重。
在这个世界上,信不信由人,但奇迹确实存在,只是极少发生而已。
命运常捉弄人。这次,就在这家人危在旦夕的时候,命运帮了他们一个忙,一个很大的忙。
全家人坐困愁城已经整整两天,他们知道,坏事随时可能发生,内心的惊恐与时俱增,大门那儿传来的任何声响都会把他们吓得够呛。
新的一天又来临了,没有人看得出任何好的征兆。
谁也没有心情出门,包括云芃,她已经两天没和振业见面了,也不想和他见面。她很清楚,如果大哥被那些接收大员派来的兵抓走的话,会意味着什么。他们的生活会底儿朝天,那是肯定的。
已经是十一点钟了,云芃还躺在床上。她不愿意起床,心里烦,也无事可做。
蝉鸣阵阵,叫得她更烦了。
该死的!吵死人了!
平生第一次,她知道了,世上确有忧愁烦心的事。
家里被日本人查抄时,她还小,不理解其含义,而且危机很快就解除了。现在,她第一次体会到了芸芸众生的愁滋味。
“小姐。”张妈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什么事?”她不耐烦地问。
“老太太要我来叫你。来客人了。”
“客人?”
“对,是从重庆来的。”
“重庆?”她十分纳闷。
“对,可能有好消息吧,因为老太太和少爷们都有说有笑呢,这好几天了,哪儿见过谁有笑脸啊。”张妈的声音兴奋得颤颤巍巍的。
云芃一骨碌从床上跳起来,到衣柜里找衣服。
她最先看到的,是两天前刚刚取回来那件新衣。
那是齐师傅亲手做的一件旗袍。北京的豪门大户都知道齐师傅,手工是最贵的,活儿是最好的,裁剪、款式的出色自不必提,一分儿窄的滚边上也能单凭着针脚的松紧做出水草鱼纹,最绝的,是一件旗袍十几个襻扣能盘出十几样花,花鸟鱼虫琴棋书画龙凤蝠象,都能用拇指肚大小的襻扣盘出来。慢功出细活,绝活可就更费时间了,要排上他的活儿可不容易。云芃实在喜欢这块料子,耐着性子等了三个半月,专请齐师傅做成了旗袍。那料子也确实美,丝缎的成色自不必说了,那花色,肉肉的水粉色,白色晚香玉,金色的花蕊,活灵活现,千娇百媚。取衣服时,云芃在齐师傅铺子里试衣,简直把屋子都照亮了。齐师傅的老花镜摘下又戴上,前前后后打量了半天,看来真有点不舍得让云芃和这件杰作离开呢,齐师傅做了无数的上等料子,但不常碰到这样娇气的颜色,不好伺候,还挑剔人——太鲜嫩了,容易把肤色黯的人衬得更黯淡。可眼前……齐师傅口中喃喃着“绝色,绝色”,也不知说的是衣服还是人。云芃心里也喜欢极了,想着,一定要等到盛事时才穿它。不过一回到家,冲冲的兴致就被家里的愁事一扫而光了。
第9章 面前人是眼中人(2)
“就是它了。”匆忙之下,她没有多想,急忙抓起这件最先看到的,一边扣着最后两个襻扣就往起居室走去。
刚从里院走出来,她就听到了笑声,那足以证实张妈的话,一定是好消息!云芃三脚并作两步往前面跑,把大小姐的规矩礼节统统扔到脑后了。入得房来,她发现自己面对着一个身着一身黑西装,三十多岁的男人,他正在和她的亲人们说话,看到她进来,停了下来,礼
貌地站起来,高瘦,挺拔。
她觉得这个陌生人挺面熟,心念一动之间竟有稍许恍惚。
“来,云芃,见过你郑大哥。”
“噢……郑大哥!我都认不出你来了。”
“可我认识你,小云芃,尽管你变成这么美丽的大小姐了。”他微笑着说。
“谢谢,郑大哥。哎呀,咱们多久没见了?”
“是啊,这中间发生了这么多事呢。大哥把我从日本宪兵队保出来,真是救了我一命啊,”看得出,他十分感慨,“我去了重庆,加入了国民党。亏了逝去的老爷子的无私援助,我这个穷小子才得以受教育,多亏了有文化,我提升的很快。现在,我在三青团中央总部做事。”他说得很得体,既恰当地表达了对这家人深深的感谢之情,又似不经意地流露出少年得志的踌躇得意。
“你小时候就很聪明,大家都看得出你会有出息,他们的父亲老这么说。”老太太夸奖说。
“噢,老太太,有几位哥哥和云芃在这儿,我怎么敢领受您这么慷慨的夸奖呢?”
“是,我知道他们也聪明,但我得说实话,我这些孩子里没有一个像你这么能干的。”老太太挺实事求是。
“老太太,您让我汗颜了。您这几位少爷和云芃小姐都是一等一的资质人才,他们如果没有比现在更高的成就,恕我直言,惟一的原因是,有那么有本事的父亲,他们实在是没有必要像我这样的穷小子那样去拼命挣生活,无须去打拼建功立业,也就无从表现他们的才智了,这是有点埋没可惜了,但是,平安是福,您和老爷子也应该高兴了。”郑天森的话很实在,同时让这一屋子的人心都熨熨贴贴的。
“天森,你这是为他们说好的呢。”老太太摇着头,可笑得合不拢嘴。
云芃凝视着郑天森。这个男人身上有一种东西,一种很特别的东西,就像一块磁石,正在把她拉过去。与此同时,她清楚无误地觉察到了他目光里的意味深长:他也受到她的吸引。
他称不上漂亮。他原来也不漂亮。
天森出入老家的府邸时,云芃年纪还很小,根本不会注意到他。父亲在世时,家里寄居投靠的亲友熙来攘往,云芃不会对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大男孩感兴趣。他的那些诸如才华与勤奋之类的美德,只是受到她的父亲和大哥的欣赏。云芃和哥哥们都挺聪明,但都不用功。郑天森并没有长一张足以引起她注意的漂亮面孔。如果他脸上有什么给她留下印象的东西,就是那两道眉毛,活像大鸟将飞未飞时刚刚展开的翅膀。
他的眉毛还是又浓又黑的,但不知怎么搞的,他的面孔变了,过去的几个年头应该不足以引起这样一种脱胎换骨似的变化。但很难说清楚这些变化到底是什么,它们很微妙,只有目光敏锐和真心关切的人才能觉察到。
他并没有趾高气扬。虽然在心底,他确实有一种志得意满之感。作为一个新锐高官,他不可能不得意,但他心里太清楚了,如果不是从这家人那里得到了那么无私的帮助,根本就不可能有他的今天。当然,他取得的一切都是通过他自己非常艰苦的努力,但是这家人给予他的援助就如同雪中送炭,在这个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聪明人,很少人能在最需要的时候得到哪怕一点点提携救助,也就只好潦倒一生了。念念于心,天森是永远不会在这家人面前有失恭敬的。
作为一个知恩图报的人,每当想到自己从这家人那里受到的恩德,他都感激涕零。无论他已经是多么老于官场世故,多么善于尔虞我诈的那一套——这是在官场中生存下去所必须的——他的心中却仍然保存着一小块净土,他与这个家庭的关系,与世俗官场无关。这个家庭的早已仙逝的主人将永远是他精神上的父亲。
现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