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嘴角泛起一个斯文的微笑。『就是那样,果然有道理。』
『她希望以处女之身结婚,身为人妻之後再风流。犹如以前的法国小说一般,只是缺少了舞会和身边的女仆。』
『那是她所能想得到,唯一能解决现实问题的方法!』他说。
『真可怜!』我说。
他凝视着我,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点点头。『真可怜!的确是那样,正如你所说的。你也完全了解了!』他再度点点头。『到了现在,我也是那麽想,因为栽现在已经老了。可是,当时我却怎麽样也想不通,困为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孩子,我还不能够完全体会出人类心灵中某些微妙的震撼。所以,我只是十分惊讶。老实说,我当时真是震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我非常了解你的感受。』我说。
接下来,我们只是默默地吃着眼前的美食。『正如我当初所预料的。』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和她最後还是分手了。我们都没有对对方提出分手的要求。认真地说起来,我们的恋情可说是自然而然地结束了。我们都非常冷静,大概是我和她都觉得继续维持那种关系实在太累了。在我眼中看来,她的生活方式嘛,应该怎麽说呢|我认为是不大诚实。 不,不对,正确地说,是我觉得她应该可以选择更理想的生活方式。所以,我对她觉得有点失望。我想,如果她不再老是想着处女或结婚那些事情,她的人生应该可以过得更有意义吧!』
『不过,我想她无法做到那一点。』我说。
他点点头。『说的也是,我也是那麽想。』他切了一块很厚的鲜菇,送入口中。『因为她的人生缺乏弹性。对於这一点,我非常了解。她整个人失去弹性了。我们从小就被鞭策往前走!往前走!於是,尽管只有几分的能力,也得依照别人所说的,硬着头皮往前走!然而,自我的实现却不能只靠别人的鞭策。这样一来,总有一天会变成「弹性疲乏」。就像那些道德规范一般。』
『你的情况不是那样吗?』我试着问道。
『我想,我已经突破了那种障碍。』他考虑了半晌才说。接着,他把刀、叉放下,用餐巾擦擦嘴。『我和她分手之後,又在东京交了一个女朋友。她是个很好的女孩,我们认识不久就同居了。老实说,我和她的关系,并不像和藤泽嘉子在一起时那麽心动。不过,我还是非常喜欢她。我们彼此互相了解,而且可以坦诚地交往。我从她那里学到了很多事,比方说,人类究觅是怎麽样的一种动物,以及一般人拥有什事优点和什麽弱点。於是,我也开始交了一些朋友,对於政治问题也开始关心。不过,我的本性并末因此而骤然改变,我一直是很实际的人,大概现在也还是
一样。就像我不会写小说,而你也不会去进口家具。可是,我在大学裹学到这个世异上有着各式各样的现实性。这是个很宽广的世界,各式各样的价值观平行地存在於其中。身为一个人,其实并不需要样样精通。而後,我开始踏入社会。』
『然後,终於成功了。』
『还好啦!』他说。然後,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叹了一口气。接着,用好像在看阴谋的共犯般的眼光看着我。『我想,和同年龄的人比较起来,我的收入的确多得多。不过,如果说到实际性,』他只说到这里,便又陷入短暂的沉默。
我知道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所以,我什麽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等他继续说下去。
『从那以後,我一直没和藤泽嘉子碰过面。』他接着说。『一直没有。我大学毕某後,进入一家贸易公司工作。然後,大约在那里待了五年。我也曾被派驻到国外,我每天都很忙碌。大约在大学毕业後两年,我听到了她结婚的消息,是我母亲告诉我的,我连对方是谁都没问。我听到那个消息以後,第一个想到的是,她是否真的直到结婚前夕依然保持处女之身呢? 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问题,後来又觉得有点伤心。第二天,我更伤心了。因为我隐隐觉得所有的事情都结束了。我也觉得在我背後的那扇门永远关上了。嗳,其实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是真心爱她。况且我们也谈了将近四年的恋爱。我,至少在我这方面,也曾认真地考虑过和她结婚的问题。她在我的青春期占了相当大的部分。我为她嫁给别人而感到伤心,也是极其自然的。不过,我又转念一想。。算了!只要她将来能够幸福也就够了,我真的是那麽想。因为|怎麽说呢?我对她有点担心。因为她在某些方面非常脆弱。』
服务生把我们的盘子端下去。然後推来摆着各式甜点的餐车,我们不要甜点,只各叫了一杯咖啡。
『我很晚婚。我结婚时,已经卅二岁了。所以,藤泽嘉子打电话给我时,我还是单身。那时,我学约二十八岁吧!嗯,没错!现在回想起来,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我刚辞去原来的工作,开始独立创业。我请父亲担保,向银行贷了一笔钱,开始经营一家小公司。我下定决心,从此将在进口家具市场上一展长才。尽管我有那种抱负,但是,创业初期,各方面的进展都不大顺利。交货延误、产品滞销、仓库费用愈积愈多,贷款的偿还又迫在眉睫。老实说,那段时期我也感到有点疲倦,而且逐渐对自己失去信心。那段时间,也许可以说是我有生以来最凄惨、落魄的时候。就在那个时候,她来了电话,我也不知道她是如何打听到我的电话号码的。可是,某一天晚上的八点左右,她突然打电话给我。我马上就听出那是藤泽嘉子的声音,那是我永远无法忘怀,而且十分怀念的声音。正当我最沮丧的时侯,能听到昔日恋人的声音,真是太好了!』
他彷佛在回忆什麽似地,楞楞地看着壁炉中的木柴。等他回过神来时,餐厅早已客满了。餐厅襄,到处洋溢着人们的谈话声、欢笑声以及餐具的碰撞声。看来这家餐厅的客人几乎都是本地人,很多客人都十分热络地对侍者直呼其名。例如:裘瑟比!保罗!
『我也不知道她是听谁说的,不过,她对於我的事情倒是了如指掌。例如,我至今仍然单身,我一直被派驻在国外,甚至一年前我辞去工作自行创业之事,她全部都知道。她说,放心吧!你一定会做得很好,你一定要对自己有信心!我相信你将来一定会成功!你没有理由放弃,不是吗? 她的话令我感到十分欣慰。她的声音非常温柔。我一定做得到!我不禁蛋新考虑。她的声音重新唤起我以前所拥有的自信。我想,只要在现实的生活中,我绝对有办法继续生存下去。「因为现实的世界是为我这种人而造的。」』他笑着说。『然後,我也开始询问她的近况。我问她和什麽样的人结婚,有没有小孩,现在住在那里等。她说她没有小孩,先生大她四岁,在电视公司上班,在当导演。我说,那他一定恨忙吧!对呀!他非常忙,忙得连生小孩的时间都没有,她说,说完自己也笑了。她说她住在东京品川的一栋大厦。那时候, 我住在白金台。我们的住处虽 然不是很近,却也相距不远。「真是想不到啊! 」我说。我们就那样聊了起来。因为以前是高中 时的情侣,所以在那种情况下,几乎是无所不谈。虽然,彼此都觉得有点生疏,不过还是聊得很开心。结果,我们就像一对早已分手,如今各自走在不同的道路上的老朋友般地聊个不停。我已经好久没有像那麽直率地说话了,我们聊了很久很久。然後,等我们把想要说的话全部说完以後,沉默就来了。怎麽说呢……那是一种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彷佛只要一闭上眼睛,所有东西的影像就会清清楚楚地浮现眼前的那种沉默。』他看了一会儿放在桌上的自己的手。然後,他仰起脸,看着我的眼睛。『站在我的立场,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就此挂断电话。我会对她说,谢谢你打电话给我,和你聊天真的很愉快。你了解我的心情吗?』
『从现实的观点来看,那样做的确是最实际的。』我同意他的说法。
『可是,她却没有挂断电话。而且还邀我去她家做客。她说: 你现在就可以过来,我先生出差去了,我一个人好无聊哦!我不知道该说什麽,只好保持沉默。她也默不作声。於是,短暂的沉默在我们之间持续着。片刻之後,她忽然这麽说: 我还记得以前对你许下的承诺呢!』
『我还记得以前对你许下的承诺。』她说。他楞了一下,不知道她在说什麽。然後,他忽然想起来,有一次她曾经说过,等我结婚之後,我再和你上床。他记得很清楚。可是,他从未把那个当做一种承诺。他以为,她之所以会说出那种话,只是因为当时她的脑筋己经一片混乱。她已经混乱到分不清什麽是什麽了,以至於胡言乱语。
然而,她并不是乱说的。对她而言,那就是一种承诺。那是一项清晰而肯定的誓约。
他在一瞬间迷失了方向。他不知道,究竟怎麽做才是最正确的。他顿时觉得束手无策,於是不经意地环顾四周。可是,他到处都找不到那个『框框』,已经没有什麽可以引导他了。当然,他很想和她上床,那是不用再说的。他自从和她分手之後,也曾多次想过和她做爱的情景。就算和她恋爱时,他也曾多次偷愉地想像过那种事情。仔细回想起来,他连她的裸体都没见过。他对於她的肉体的认识,只限於把手探进衣服里面时指尖的触感而已。她连内衣都没脱掉,她只让他把手指伸进内衣里面。
不过,他也知道在现在这个阶段和她上床,将是多麽危险的事。或许,他将因此事而损失许多东西。因此,他不想把自己过去弃置於黑暗之中的东西,在此再度唤醒。他觉得,那是不适合自己的行为。很明显的,那里掺杂了许多非现实性的因素,而那种浪漫的想法和他的个性并不符合。
不过,当然他并未拒绝。为什麽要拒绝呢? 那是个永远的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