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老大知道,自己口中在说“碰巧”,事实上不可能有那么多“凑巧”之处。他极力要哈山镇定,然后才问:“那婴儿,后来不是随便扔掉,而是送到孤儿院去了,是不是?”
史道福神情讶异:“你怎么知道?叔叔带我去的,他在对面马路等我,我抱著小囡,放进孤儿院门口的木箱子,我还看了小囡的面孔一次,拉了绳子,就和叔叔一起飞奔了开去。”
哈山的声音像是垂死的青衣:“那孤儿院在……什么路上?”
史道福一扬眉:“梵皇渡路,隔壁是一座教堂。”
哈山的身子,像是筛糠一样,那是再也假不了,白老大忙在他耳际道:“不必让别人知道!”
哈山勉力点了点头,又问:“那一天是 ”
史道福道:“是十二月二十四号,外国人的节日,冷得要命。”
哈山还是受不了刺激,昏了过去。
白老大等了一分钟才施救,因为他知道,这刺激对哈山来说,实在太大,立刻将他救醒,他还会再昏过去,对一个老人家来说,多昏一次,可能离阎王就多近一步!
史道福讶异莫名,连声问:“怎么了?怎么了?他像是受了大刺激?”
白老大掩饰:“不知道为了什么,他有这个毛病,你别多问他,一问,毛病更容易发作!”
史道福虽然疑惑,可是也不敢出声。
一分钟之后,哈山悠悠醒转,大叫了一声,手舞足蹈,如同鬼上身一样,舞了一阵,才算是镇定了下来,大大喝酒,又催:“快说下去!”
那天晚上,史道福又听到了叔叔和婶婶的对话。
阿婶道:“我们搬一搬,上海那么大,搬了就没人知道,有了钱,买房子、做生意,什么不可以做?道福是我们的孩子,不论怎样,总比养大那杂夹种好!”
(听到了`杂夹种',哈山发出了一下愤怒的闷哼声。史道福曾形容过他小时候的样子:高鼻、大眼、肤色黝黑,他确然如此,外形一看,就可以看得出他有中东人的血统。)
叔叔叹了一声:“要是他父亲找到了我们,那可糟糕了,那人腰上的那把小刀,利得可以刮胡子!”
阿婶骂:“没种!谁叫他在上海滩做这种事,自己太笨!”
叔叔不住唉声叹气。
后来买了房子,又开了一间鞋铺,生活自然好了许多,可是叔叔似乎没有以前开心,总是唉声叹气,又喝酒,在史道福十八岁那年死了。
阿婶又多活了几年,临死的时候 才对史道福说:“道福啊!做人,真是不能做亏心事。唉,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有几天,我们家多了一个小囡?”
史道福十分记得:“是我把他送到孤儿院去的。”
阿婶吩咐史道福打开一只箱子,在箱子底下取出了一只小包袱来:“这就是那孩子来的时候的衣物,不知道为什么,他爸不要他……也不是不要,是把他留给你叔叔,那人说过要回来接孩子的,这些年来,我们一直提心吊胆,哪里有好日子过?小刀会的人,红眉毛绿眼睛,杀人不眨眼的啊!”
史道福虽然鄙夷阿婶,可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史道福也很难过。
阿婶又吩咐:“你……把这些保存好,那人要是来了,就给他,那孩子在孤儿院,要是他命硬,也会长大,好让他们父子团聚。”
哈山听到这里,已是泪流满面,史道福笑:“那是超过一甲子之前的事了。那些婴儿衣物,我倒还保存著。”
哈山直跳了起来:“快拿来看。”
哈山的态度这样奇异,史道福就算是笨人,也看出点苗头来了,他盯著哈山,好半晌,才拍著自己的额头,像是在自言自语:“不会吧,不会吧。”
他一面说,一面望著哈山,现出疑惑之极的神情来,一面连连摇头。他一定也想到,那个被他放进了孤儿院门口木箱子中的那个婴儿,此际就在他的眼前。
但是那实在太不可思议了。他向两个才认识的人,讲起一件八十多年前的往事,可是听众之一,竞然就和那个故事有关。
史道福指著哈山,想说些什么,可是说不出来,他伸出来的手,也在发著抖。由于他张大了口,可以看到他已掉了一半的牙齿,白老大也难想像他当年还只是一个小孩子时所发生的事。三个老人谁也不出声,因为事情巧得有点妖异,气氛自然也十分古怪。
还是哈山最先打破沉默,他有点声嘶力竭地叫:“你刚才说还保留了……衣饰……快拿出来看。”
史道福站了起来,有点站不稳,一伸手,按在张八仙桌上,又喘了几口气,仍然盯著哈山:“你……你就是那个婴孩?”
哈山发出了一下类似呻吟的声音来,白老大忙道:“很可能是。”
史道福像是著了魔一样,神情也兴奋之极,指著哈山的手指,抖得更厉害:“一定是,一定是。”
他由于激动,脸上的皱纹看来都挤到了一起,声音也变得怪里怪气:“我记得你的鼻子,那个小囡的鼻子就是你这样又钩又高,不像中国人,也不能太怪我叔叔阿婶,要是你是中国人,他们不会把你送到孤儿院去。”
白老大听得史道福这样说,十分恼怒,两道白眉一扬,用力一拍桌子,喝:“你想要什么条件,只管说好了,哪有那么多的罗嗦。”
白老大一发怒,十分凛然,史道福打了一个呃,神情十分委屈:“我……连家中上代做过这样的事都对你们说了,你们……倒不肯对我说什么,我已经这么老了,还会开什么条斧?”
(“开条斧”在上海话中是“敲竹杠”者,有所持而威胁要得到金钱上的利益的一种行为。”)
白老大想想自己刚才的话也是说得重了一些,所以闷哼一声,没有再继续发脾气,只是向哈山望去。
哈山叹了一声:“你说的那个婴儿……我想是我,我是在那间孤儿院长大的,能判别我来历的唯一证据,就是那张有油渍的报纸,日期是十二月二十日。”
史道福“啊啊”连声:“真是,真是。这真是太巧了。”
哈山缓了缓气,又道:“你叙述的往事,对我来说,重要之极,你能不能把每一个细节再仔细想一想,那个……把我托给了你叔叔的男人,他说是我的父亲?”
史道福连连点头:“我叔叔是那么说,他给我叔叔的钱还不少 不但可以买房子,还可以开鞋铺,所以把你送到孤儿院去之后……做了这种亏心事,他们都十分不安,怕你父亲找上门来,会对他们不利。”
哈山盯著史道福看,虽然一时之间,他没有出声,可是他想问什么,实在再明白也没有,他想问的是:“那个人,我的父亲,后来来了没有?”
可是就在这时,史道福转过脸去,咽了一口口水:“我就去拿那些东西给你,嘿,真是想不到,会……隔了那么多年,还会物归原主。”
他说著,转身走了开去。他的屋子虽然旧,但是格局还在,他们谈话之处,是客厅旁的一间房间,一般作为小客厅或是古董间,他走了出去之后,走过客厅,上了楼梯,木楼梯旧得格吱格吱直响。
史道福一走,哈山立时向白老大望来。白老大也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是在问:“这人说的事,是真的还是假的?”
白老大的回答是:“你的事,没有人知道,他也不可能造出这样的一故事出来。”
哈山的神情怪异之极:“那么……我是中国人了?”
白老大道:“至少,令尊是中国人。对了,史道福再回来时,我们可以叫他尽量记忆令尊的样子,照他的描述,画出令尊当时的样子来。”
哈山挥著手,显然他的思绪,紊乱之极,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站了起来,团团乱转:“我父亲竟是一个小刀会的会员,他……为什么把我托给别人呢?”
白老大的分析是:“说不定那时小刀会溃败,那鞋匠多半样子还老实,所以先把你托给了他再说。”
哈山站著发怔,过了一会儿,才长叹了一声;“不论当年又发了什么事 当然是俱往矣。”
白老大也叹了一声:“你在这里的孤儿院中长大,才会有你过往的一生,要是被鞋匠养大,大不了和史道福一样。”
哈山面肉抽搐了几下:“我当然不会怪任何人,唉,要是在衣物上,能有多一点线索就好了。”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木楼梯上又传来了格吱格吱的声响,不一会,史道福又走了进来。他的手中拿著一只包袱,解开来之后,摊在桌上,就是后来我和白素看到的那一些婴儿用的衣物。
【第五章】
白老大和哈山,翻来覆去地看,又希望能在夹层之中,发现什么密藏著的秘密文件,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现。
哈山捧著这些东西,神情激动之极,老泪纵横,忽然大叫一声,又昏了过去。
白老大再次将他救醒,坚持要他进医院去休息,哈山却说什么也不肯。白老大指著那些衣服道:“先把这些派人送到我女儿那里去,然后我先走,找地方详细化验,看看是不是会有什么新发现。”
哈山一面同意,一面道:“就算查出点什么来,也没有用了 过去了那么多年。”
白老大豪气干云:“能查出多少就查多少,一点一滴,也许可以把事情弄明白。”
史道福也十分有兴趣,说起来,他有一个熟人恰好要回我住的地方,所以就托他先把那个包袱带来。这就是那包袱先到我手中的缘故。
由于和那几件婴儿衣服有关的故事 实在太复杂了,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明白的,所以白老大索性什么也不说,由得我们去乱猜。
而情形是,随便怎么乱倩,都情不到那竟然会是哈山先生小时候的东西。
托人带走了包袱之后,哈山的情形相当不妙,他情绪激动之极,身体又十分虚弱,连坐也坐不稳,只好半躺著,继续要史道福说下去。
他本来就最喜欢听别人讲稀奇的故事,何况这故事和他有关,自然更是精神亢奋之极。
史道福喝了一口茶,才道:“就是因为找家里和小刀会有这段渊源,后来我读的又是近代史,就自然而然,专攻小刀会的历史了。”
哈山终于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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