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给门窗与柱子刷上了油漆,主人也没有想过要在这里搞出来一个酒吧。虽然,他这个新派人物,有空的时候。自己开上客货两用的皮卡,上山,穿过隧道,在觉尔郎风景区的游客中心去坐一阵酒吧。坐在高大的落地玻璃后面,眼前展开的是峡谷壮阔的美景,面前桌子上,杯中啤酒泡沫慢慢进散。有时,他会一口把杯中的泡沫全部吸干,那么,杯中就只剩下微黄色的安静液体了。太阳西下,落日明亮的余晖从另一面落地玻璃墙上射进店堂,他会戴上墨镜,把椅子转动一下,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夕阳衔山的辉煌景象。看太阳最后的余晖给那些大树撑开的宽大树冠勾勒出一道明亮的金边,归巢的鸟都变成一只只黑影投射到树上。等到厅堂里亮起灯光,等到疲惫而又兴奋的游客从野外归来闹哄哄地挤进酒吧,他就摘下墨镜,在柜台上结了酒钱,开车穿过隧道回村子里去了。即便后来自己酒吧的生意日渐红火,他也保持着这个习惯。即便游览峡谷的游客要穿过隧道专门来这里喝上两杯,他也会开着车到游客中心的酒吧去坐上一阵。
总是有人问:“你到那里有什么好看的?”
他不会回答。
但是问话的人还是会问:“像城里的游客一样看风景?”
他的眼睛里含着笑意,但他不说话。
“看树?你也学城里人一样看树?”
“对,看树。”
“也看天上的云彩?”
问烦了,他说:“请告诉我哪里没有这么饶舌的人。”
愿意像城里人一样看云的乡村酒吧主人就是拉加泽里。刑满释放后,他在林业局长本佳帮助下成立了一个林木公司,这座著名的乡村酒吧原先是国有林场的房子,已经闲置多年了。林业局鼓励植树造林恢复植被,把这座房子借给了他。这是一座大房子。大房子里还套着小房子。小房子一半是仓库,剩下一半分隔成可以住好几个人的独立房间。他自己占了光线最好的一个套间,外面竖着一个书橱,是他的办公室,里面放一架钢丝床,再拉上几根铁丝,挂上干净不干净的衣服,就是他的卧室了。拉加泽里穿鞋很讲究,所以,他在卧室的墙上搞了一个架子,上面摆放着各种色泽各种质地的登山鞋和高统的军靴。没事的时候,他就坐在宽大的门廊上打理那些靴子。机村人说:“这个人一天洗一次脸,却要擦三次靴子。”
穿上擦亮的靴子时,这个人身上也焕发出一种特别的光彩。这时,人们才如梦初醒般地发现,他是一个美男子,结实匀称的身板,挺直的腰身,青乎乎的腮帮,沉静的面容,坚定而略带忧郁的眼神。
这是个人们总要为一些新鲜的东西而激动、而生出许多盼望的时代,而他这个人,什么新鲜的东西都能赶上,却像是什么新鲜的东西都不盼望,“像是过去的机村人一样”,就像那些新东西是自己非要找他不可一样。
是的,从前机村人是不盼望什么的,如果没有上千年,至少也有几百年,机村人就这样日复一日,在河谷间的平地上耕种,在高山上的草场放牧,在茂密的森林中狩猎。老生命刚刚陨灭,新的生命又来到了世上。但新生命的经历不会跟那些已然陨灭的老生命有什么两样。麦子在五月间出土,九月间收割,雪在十月下来,而听到春雷的声音,听到布谷鸟鸣叫,又要到来年的五月了。森林里有老树轰然倒下,那只是让密集的森林得以透进一片阳光,而这阳光又让在厚厚的枯叶与苔藓下沉睡了上百年的种子苏醒过来,抽出新芽。
达瑟说:“真是啊,以前的人,这么世世代代什么念想都没有,跟野兽一样。”
拉加泽里说:“人就是动物嘛。”
拉加泽里的林木公司慢慢扩大,雇员也慢慢增多,特别到了春天,下种栽苗的季节,还要临时增加一些人手。拉加泽里就在这座房子前接出了一段宽三米多的带顶的门廊,并在门廊上布置了结实的桌子与椅子,本意里是本公司职工休息时,有个喝点奶茶或啤酒的地方。不想,门廊搭好没有几天,达瑟就来了,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说:“老板,机村人的房子可不是这样。”
拉加泽里依然忙着跟手下人交代事情,验点仓库里的货物。
达瑟便噼噼啪啪敲打桌子,直到老板叫人给他端来一杯啤酒。起身时,这个家伙说:“你真想山上长满好看的大树?”
这是一个无须回答的问题,因为他已经栽下去几万棵树苗了。所以拉加泽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开玩笑说:“树长得慢,等它们都长到可以在树上建一个树屋的时候,我们都不在了。”
“那时,机村人不用在树上储备干草了。”达瑟微微扬扬下巴,长着稀疏而零乱胡须的下巴所指的那个方向,公路边的加油站出现在视线里,“耕地的拖拉机只喝油。”
“但人们还要喝牛奶。还要吃干酪与酥油,所以,牛还要吃草。等到杉树长大了,上面还是要储藏给牛过冬的干草。”
“万一到时候,吃的东西也由机器造出来呢?”
“这就是你盼望的事情?”
达瑟摇晃着竖起的指头,正色说:“别对我说这个字眼。我什么都不盼望,我就喜欢有这么个专门喝酒的地方。”
“你是说酒吧?穿过隧道就是风景区游客中心,那里有。那些三四五颗星的饭店里也有。”
“我这个穷光蛋,喝酒都要赊账,他们不肯赊账,那些高级饭店,我这样的人走到门口就叫保安拦住了。还是到你这里来喝吧。”
拉加泽里未置可否:“反正你想喝的时候就过来吧。”
“这算什么,像这样,我成个蹭白食的人了。”
第二天,达瑟又带了新的人来。来了,叫人先拍了钱在桌子上,喊:“老板,啤酒!”
拉加泽里只好叫人上酒,却不肯收钱。本来,天气好的时候,这伙人都聚在村里的小卖部前的空地上喝酒。小卖部是还在监狱的更秋家老五老婆开的。拉加泽里说:“各位乡亲,这瓶算是我请大家的,完了!还是去老地方喝吧。”
大家却不肯就此罢休,喝了一瓶又要第二瓶。开初只有两三个人,喝到后来,竟然有二三十个人了。再喝,连在村里闲逛照相的游客也走到廊子上来,一边打开手提电脑翻看刚拍下的照片,一边头也不抬地喊:“老板,酒。”
拉加泽里想解释说这不是酒吧,却被达瑟抢在前头:“好,马上,马上!”达瑟还建议游客不要喝城里到处都有的啤酒,“来一点家酿青稞白酒,尝那么一点点。”
“好啊!”
达瑟知道拉加泽里请工人时都要备一些村里家酿的白酒。拉加泽里只好把白酒上到客人面前。游客端起酒杯,喝了小小一口,皱着眉头品喷一阵,又喝一口,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说:“像伏特加。”
“我觉得像墨西哥甘蔗酒。”
达瑟摇头。说:“咦,是我们机村人自己酿的青稞烧酒!”
游客掏出张百元大钞,拉加泽里找不开,游客倒豪爽,说:“有找头放着,明天还来,就喝这种烧酒。”
至此。拉加泽里的酒吧就算开张了,而且,那热闹的程度一天赛过一天。达瑟是每天必到的常客,他对拉加泽里说:“看看,我给你拉来了多少喝酒的客人。”
“喝吧,我不会因为你不付酒钱就往外轰你!”拉加泽里说,“想坐酒吧,哪天我们一起去景区坐坐吧。我请你!”
达瑟脸上马上放出光芒:“好啊,明天大家都要去景区看热闹,我就坐你的车去吧!”
拉加泽里摇摇头说:“我不想去看什么稀奇。”
4、第二天,不止是达瑟,机村差不多一半的人都涌到景区去了。景区新开了一个游乐项目:悬崖跳伞。到时将有直升机和降落伞这样稀奇的东西出现。直升机把人运到觉尔郎峡谷的悬崖上面,那些人就从那万仞绝壁上纵身一跃,扑向下面的深渊。等到峡谷里的观众都发出惊惧而刺激的叫声,他们身上五彩的降落伞打开来,飘飘悠悠顺着气流一直滑翔到很远的地方。据说那些跳伞的人要交好多钱。才能被直升机载到悬崖顶上那么纵身一跃。
那天,机村有百多号人都到景区去了。
每到一个地方,机村人都习惯早起。这是以前去乡政府所在的镇子时养成的习惯。机村到镇上有几十里地。那是一个重要的地方,机村人去那里开会,去百货公司买东西,去卫生所看病,去供销社卖来挖的药材,去照相馆照一张相片,或者什么事情都不干,就在能看到些生人面孔的街道上逛逛。每去一次,都必须天不亮就吃饱了上路。然后,在将近夜半时回到村子里来。那时整个村子都睡熟了,但有人回来的这家人不会睡觉,火塘烧得旺旺的等着那人打开院门,给家人带回一两样礼物和镇子上新鲜的见闻。那时,我的礼物可能是父亲带回来的几颗糖果、一支圆珠笔、塑料皮的笔记本,当然。我还得到过一支竹笛。
如今,达玛山隧洞开通过后。从机村去到觉尔郎景区只有十多公里路程了,其中,有六公里是在灯火明亮的幽深隧道中穿行。而且,现在村里有足够的大小不一的面包车、卡车载着全村人去到那个地方。但他们还是很早就去了。
他们到时,直升机还停在草地中央一块刚刚浇筑成的混凝土场地上。草地上的晨露还没被晒干。场子周围是塑胶带拉出来的临时隔离圈,意思是观众只能站在圈子的外边。圈子开口处,是索波和一个保安在守卫,来了人,有胸牌的就放进去,他们是领导、什么运动协会会长副会长秘书长、记者、旅行社代表。还有直升机的驾驶员,两个人走出来,戴着头盔,小巧的无线话筒从头盔里伸出来横在嘴前。他们的出现引起了一片欢呼。五六个穿得五颜六色的跳伞者出现时,也引起了同样的欢呼。直升机机翼旋转起来,然后,就那么直直地升到空中。直升机发出巨大的声响,在人们头顶悬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