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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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别了武器-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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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能呆一会儿,”他说。“时候不早啦。”

“还不算晚。饭堂里怎么样?”

他微微一笑。“我还是人家的大笑柄,”他的声调也显得疲乏。“感谢天主,大家都平安无事。”

“你好,我很高兴,”他说。“希望你不疼得难受吧。”他好像很疲倦,我很少见到他这样疲乏过。

“现在不疼了。”

“饭堂里没有你,怪没意思。”

“我也盼望回去。跟你谈谈总是挺有趣。”

“我给你带了点小东西,”他说。他捡起那些包裹。“这是蚊帐。这是一瓶味美思。你喜欢味美思吗?这是些英文报纸。”

“请打开给我看看。”

他欢欢喜喜地解开那些包裹。我双手捧着蚊帐。他端起味美思给我看了看,然后放在床边地板上。我拿起一捆英文报纸中的一张。我借着窗外射进来的暗光,看得清报上的大字标题。原来是《世界新闻报》。“其余的是有图片的,”他说。

“看起来一定挺有趣。你哪儿搞来的?”

“我托人家从美斯特列①买来的。以后还有呢。”“谢谢你来看我,神父。

喝杯味美思吧?”

“谢谢你。你留着自己喝吧。特地为你带来的。”

“你也喝一杯。”

“好的。以后我再捎一些来。”

护理员送上杯子来,打开酒瓶。他把瓶塞搞碎了,只得把瓶塞的下端推进酒瓶里去。我看出教士失望的模样,但是他还说:“没关系。不要紧。”

“祝你健康,神父。”

“祝你早日康复。”

敬酒以后,他还拿着酒杯,我们彼此对看着。过去有时候我们谈话谈得很融洽,但今天夜里有点拘束。

① 美斯特列是意大利大陆接连威尼斯岛处的一个海滨城市。



“什么事啊,神父?你好像很疲乏。”

“我是疲乏的,但是我不应当这样子。”

“是天气太热吧。”

“不是。现在不过是春天。我觉得沮丧极了。”

“也许是厌恶战争。”

“倒不是。不过我对战争本来是憎恨的。”

“我也不喜欢它,”我说。他摇摇头,望着窗外。

“你满不在乎。你不明白。原谅我。我知道你是受了伤。”“那是偶然受伤的。”

“你就是受了伤,还是不明白。这我知道。我本人也不大明白,只是稍微感觉到了一点。”

“我受伤时,我们正在谈论这问题。帕西尼正在发挥议论。”教士放下酒杯。他在想着旁的事。

“我了解他们,因为我自己就像他们一样,”他说。

“你可是不相同的。”

“其实我跟他们没有什么区别。”

“军官们还是一点也不明白。”“有的是明白的。有的非常敏感,比我们哪一个都更难受哩。”“大部分还是不明白的。”

“这不是教育或金钱的问题。另外有个原因。像帕西尼这种人,就是有教育有金钱,也不会想当军官。我自己就不想当军官。”“你可是列入了军官级。我也是个军官。”

“其实我不算。你甚至还不是意大利人。你是个外国人。但是与其说你接近士兵,不如说你接近军官。”

“那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我不大说得清楚。有一种人企图制造战争。在这个国度里,这种人有的是。还有一种人可不愿制造战争。”

“但是第一种人强迫他们作战。”

“是的。”

“而我帮助了第一种人。”

“你是外国人。你是个爱国人士。”

“还有那些不愿制造战争的第二种人呢?他们有没有法子停止战争?”

“我不知道。”

他又望着窗外。我注视着他的脸。

“自有历史以来,他们可有法子停止过战争?”

“他们本没有组织,没有法子停止战争,一旦有了组织,却又给领袖出卖了。”

“那么是没有希望了?”

“倒也不是永远没有希望。只是有时候,我觉得没法子再存希望。我总是竭力希望着,不过有时不行。”

“也许战事就要结束了。”

“我也这样盼望着。”

“战事一完,你打算做什么呢?”

“倘若可能的话,我要回故乡阿布鲁息去。”

他那张褐色的脸上忽然显得很快乐。

“你爱阿布鲁息!”

“是的,我很爱它。”

“那么你该回乡去。”

“那一定太幸福了。但愿我能够在那儿生活,爱天主并侍奉天主。”“而且受人尊重,”我说。

“是的,受人尊重。为什么不呢?”

“当然没有理由不啦。你本应该受到人家尊重的。”

“那也没关系。但是在我们那地方,人人知道一个人可以爱天主。不至于给人家当作一种龌龊的笑话。”

“我明白。”

他望着我笑了一笑。

“你明白,但是你并不爱天主。”

“是不爱的。”

“你完全不爱天主吗?”他问。

“夜里我有时怕他。”

“你应当爱他。”

“我本来没有多大爱心。”

“有的,”他说。“你是有爱心的。你告诉过我关于夜晚的事。那不是爱。那只是情欲罢了。你一有爱,你就会想为人家做些什么。你想牺牲自己。你想服务。”

“我不爱。”

“你会爱的。我知道你会的。到那时候你就快活了。”

“我是快活的。我一向是快快活活的。”

“那是另一回事。你没有经历,就不可能知道其中的奥秘。”

“好吧,”我说。“我一有了,准定告诉你。”

“我呆得太久了,话也说得太多了。”他觉得真的和我呆得太久了,感到局促不安。

“不。别走。爱女人是怎么回事?倘若我真正爱上一个女人,情形是不是一样?”

“这我倒不知道。我没爱过任何女人。”

“你母亲呢?”

“对,我一定爱过我的母亲。”

“你一向爱天主吗?”

“从我做小孩子时起就爱上了。”

“嗯,”我说。我不晓得能说什么。“你是个好孩子,”我说道。“我是个孩子,”他说。“但是你叫我神父。”“那是出于礼貌。”

他微笑了。

“我当真得走了,”他说。“你不要我给你带什么东西来吧?”他怀着希望地问。

“不要了。只要你来谈谈。”

“我把你的问候转达给饭堂里诸位朋友。”

“谢谢你带来这么许多好东西。”

“那不算什么。”

“再来看我吧。”

“好的。再会,”他拍拍我的手。

“再见,”我用土语说。

“再见,”他跟着我说了一遍。

病房里已很黑暗,本来坐在床脚边的护理员,站起身来领他出去。我很喜欢他,希望他有一天回阿布鲁息去。他在饭堂里的生活太苦,虽则他本人的态度很好,我倒很想知道他回乡后的生活将是怎么样。他告诉过我,在卡勃拉柯达镇,在镇下边的溪流里有鳟鱼。夜里不许吹笛子。青年人可以唱小夜曲,只是不许吹笛子。我问他为什么。因为据说少女夜间听见笛声是不好的。那儿的庄稼人都尊称你为“堂”①,一见面便摘下帽子。他父亲天天打猎,并且常常在庄稼人家里歇脚吃饭。他们到处受人尊重。外国人倘若要打猎,必须先有证明书,证明他从来没给人家逮捕过。在大撒索山②上有熊,可惜太远了。阿奎拉③是个好城市。那儿夏天夜里阴凉,而阿布鲁息的春天则是全意大利最美丽的。但是最可爱的事还得数秋天在栗树林里打猎。那儿的鸟全是很好的鸟,因为平日吃的是葡萄,你出去的时候也不必带饭,因为当地的庄稼人以请得到客人为有光采的事。过一会儿我就睡着了。

① 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对男人的尊称,相当中国的“大爷”、“老爷”。

② 大撒索山位于意大利中部,其主峰科诺为亚平宁山脉的最高峰。

③ 阿奎拉是阿布鲁息地区的一个著名城市。
我那病房很长,右首是一排窗,尽头处有一道门通包扎室。我们的那一排床朝着窗子,窗下的另一排床则朝着墙壁。倘若你朝左侧着身子,你就望得见包扎室的门。病房的尽头处另有一道门,有时有人出入。倘若有人要死了,那张床边就围起屏风来,这样你就看不见人家怎么死去了,只看得见屏风底下医生和男护士们的鞋子和绑腿,有时候到末了还听得见他们的低语声。随后教士从屏风后走出来,接着男护士们回到屏风后,把尸首抬出去,上边盖着一条毛毯,从两排床间的走道抬出去,于是有人把屏风折好拿走。

那天早晨,负责病房的少校问我,下一天能否上路。我答说行。他说,那么明天清早就把我送出去。他说要上路还得趁早,否则天气要太热了。

人家把你从床上抬下,抬进包扎室去时,你能望到窗外,看见花园里的那些新坟。有名士兵坐在那扇通花园的门外,在制造十字架,把埋葬在花园里人的姓名、军衔、所属部队用油漆写在十字架上。他也替病房打打杂,还利用空闲时间用一只奥军步枪子弹壳给我做了一个打火机。医生们人都很好,看来非常能干。他们急于送我到米兰去,因为米兰的爱克司光设备比较好,而且等我经过手术后,可以在那儿接受理疗。我自己也想到米兰去。人家打算把我们都送到后方去,送得越远越好,因为总攻击一开始,这儿的病床有更迫切的需要。

离开野战医院的前夕,雷那蒂带着同饭堂的那位少校来看我。他们说我将进米兰一所新设立的美国医院。有几支美国救护车队将调派到意大利来,这所医院将照应他们和其他在意大利服役的美国人。红十字会中有许多美国人。美国已经对德国宣战,只是还没对奥国宣战①。

意大利人相信美国对奥国一定也会宣战,他们对任何美国人,甚至红十字会人员,到意大利来,都觉得十分兴奋。他们问我,威尔逊总统会不会对奥宣战,我说那只是时间问题。我不晓得美国跟奥国有什么过不去的,不过既然已对德宣战,根据逻辑当然也会对奥宣战。他们问我,我们对土耳其会不会宣战。我说这倒不一定。因为火鸡是美国的国鸟①,但是这句笑话翻译得不太像样,弄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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