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
“夏天的战斗很不好。我们损失了三部车子。”
“我听说过了。”
“对啦,雷那蒂给你写过信。”
“雷那蒂在哪儿?”
“他在这儿医院里。他忙了整个夏天和秋天。”
“我相信是忙的。”
“夏天的情况很不好,”少校说。“糟得你不会相信。我常常在想,你那次中弹还算是你运气好。”
“我知道我是幸运的。”
“明年情况还要糟,”少校说。“也许他们现在就要进攻。他们说是要进攻,我倒不相信。现在季节已经太迟了。你来时看见河水吗?”“看见啦。已经涨高了。”
“现在雨季一开始,我不相信他们还会进攻。这儿不久就要下雨了。贵国同胞怎么样?除了你以外,还有旁的美国人要来吗?”
“他们正在训练一支一千万的大军。”
“我希望他们调派一部分到这边来。但是法国人一定会把他们抢个光的。我们一个人都分不到。好吧。你今天夜里在这儿睡,明天开那部小汽车出去,调吉诺回来。我打发个认得路的人陪你一起去。吉诺会把一切告诉你的。他们近来还有一点炮轰,不过战斗已经过去了。你看见培恩西柴高原一定会喜欢的。”
“难得有这机会。少校长官,能够回来再和你在一起,我心里高兴。”他笑了一笑。“亏你说得这么好。我对于这场战争已经很厌倦了。要是我离开这里的话,我是不想回来的。”
“糟到这个地步吗?”
“是这么糟。实在还要更糟。你去洗一洗,找你的朋友雷那蒂去吧。”我走出来,把背包背上楼。雷那蒂不在房间里,他的东西可都在。我便在床上坐下,解开绑腿,脱掉右脚的鞋子。随后我躺倒在床上,我身子疲乏,右脚又疼。不过这样子只脱一只鞋子躺在床上,未免滑稽,于是我坐起来,解开另一只鞋子的鞋带,让鞋子掉在地上,身子又往毯子上一倒。因为关着窗子,房里闷不透气,但是我太疲乏了,不愿意再起来开窗。我看见我的东西堆在一个角落里。外面天渐渐黑了。我躺在床上想凯瑟琳,等着雷那蒂回来。我本想,除了夜里临睡以前,再也不去想她。无奈我现在很累,没事可做,只好躺着想想她。我还在想她的时候,雷那蒂进来了。他还是老样子。也许稍为瘦一点。
“啊,乖乖,”他说。我在床上坐起身。他跑过来,坐下,伸出一臂抱住我。“好乖乖。”他用力拍拍我的背,我抱住他的双臂。
“老乖乖,”他说。“让我看看你的膝头。”
“那我得脱下裤子。”
“那就脱好了,乖乖。我们这里都是熟人。我想看看他们的治疗功夫。”我站起身,解下裤子,拉开护膝。雷那蒂坐在地板上,把我的膝头轻轻来回弯动。他用手指沿着伤疤摸下去;用他双手的拇指一齐按在膝盖骨上,用其余的手指轻轻地摇摇膝盖。
“你的关节联接只到这个地步吗?”
“是的。”
“这样子就送你回来,真罪过。他们应该等到关节联接完全恢复。”“这比以前好多了。本来硬得像木板一样。”
雷那蒂把它再往下弯。我注视着他的双手。他有一双外科医师的好手。
我看他的头顶,头发光亮,头路挑得分明。他把膝头弯得太下了。“嗳哟!”
我说。“你应当多做几次机械治疗,”雷那蒂说。
“比以前是好一点。”
“这我看得出,乖乖。这方面我比你知道得多。”他站起身,坐在床沿上。“膝盖本身的手术很不错。”膝盖他已经看好了。“把一切都告诉我。”
“没有什么可说的,”我说。“我过得安安静静。”
“你这样子可像是个结了婚的人,”他说。“你怎么啦?”“没什么,”
我说。“你怎么啦?”
“这战争可把我折磨死了,”雷那蒂说,“我给它弄得郁郁不乐。”他双手抱着他的膝盖。
“哦,”我说。
“怎么啦?难道我连人的冲动都不应当有吗?”
“不应当有。我看得出你日子过得很好。告诉我。”
“整个夏季和秋季我都在动手术。我时时都在工作。人家的事我都拿来做。他们把难的手术都留给我。天主啊,乖乖,我变成一个很讨人喜爱的外科医生了。”
“这才像话啦。”
“我从来不思想。天主啊,我不思想;我只是开刀。”
“这才对啦。”
“但是现在,乖乖,工作都完了。我现在不开刀了,就闷得慌。这战争太可怕了,乖乖。你相信我,我这是真话。现在你来了,叫我高兴了。唱片带来了没有?”
“带来了。”
唱片用纸包着,装在我背包中一只纸板匣里。我太累了,懒得去拿。“难道你自己不好受吗,乖乖?”
“我感觉糟透了。”
“这战争太可怕了,”雷那蒂说。“来吧。我们俩都来喝个醉,鼓起兴致来。然后找什么来解解闷,人就会好过了。”
“我害过黄疸,”我说。“不可以喝醉。”
“哦,乖乖,你回来竟然变成这样一个人。你一回来就一本正经,还有肝病。我告诉你吧,这战争是件坏东西。我们究竟为什么要战争呢?”“我们喝它一杯吧。我不想喝醉,不过我们可以来一杯。”雷那蒂走到房间的另一头的洗脸架前,拿回来两只玻璃杯和一瓶科涅克白兰地。
“是奥国货,”他说。“七星白兰地。他们在圣迦伯烈山缴获的就是这些酒。”
“你也上那边去过吗?”
“没有。我什么地方都没有去。我一直在这儿动手术。你瞧,乖乖,这就是你从前的漱口杯。我一直保存了下来,使我想起你。”“恐怕还是使你不忘记刷牙的吧。”
“不,我有自己的漱口杯。我保存这杯子,为的是提醒我你怎样在早晨想用牙刷刷掉‘玫瑰别墅’的气味,一面咒骂,一面吞服阿司匹灵,诅咒那些妓女。我每次看到那只杯子,便想起你怎样用牙刷来刷清你的良心。”他走到床边来。“亲我一次,告诉我你并不是真的一本正经。”“我从来不亲你。你是头人猿。”
“我知道,你是个又好又规矩的盎格鲁…撒克逊小伙子。我知道。你是个悔过的小伙子。我等着看你用牙刷把妓女刷掉吧。”
“在杯子里倒点科涅克白兰地。”
我们碰杯喝酒。雷那蒂对我大笑起来。
“我要把你灌醉,挖出你的肝,换上一只意大利人的好肝,叫你再像个男子汉。”
我拿着杯子再要一些白兰地。外边现在天黑了。我手里拿着一杯白兰地,走过去打开窗子。雨已经停了。外边寒冷一点,树木间有雾。“别把白兰地倒到窗外去,”雷那蒂说。“你喝不了就倒给我吧。”“见你的鬼,”我说。又看到雷那蒂,我心中很高兴。他两年来时常笑我逗我,我也无所谓。我们彼此很了解。
“你结了婚吧?”他坐在床上问。我正靠着窗边的墙壁站着。“还没有。”
“你闹恋爱吧?”
“是的。”
“就是那个英国姑娘?”
“是的。”
“可怜的乖乖。她待你好吗?”
“当然好。”
“我的意思是说,她的实际功夫怎么样?”
“闭嘴。”
“我还是要说。你会明白,我是个非常慎重婉转的人。她可——?”
“雷宁,”我说。“请你闭住嘴。要是你想做我朋友的话,就闭嘴吧。”“我倒不想做你的朋友,乖乖。我正是你的朋友啊。”
“那么就闭嘴吧。”
“好的。”
我走到床边去,在他身边坐下。他手里拿着杯子,眼睛望着地板。“你明白吗,雷宁?”
“哦,明白了。我一辈子碰到许多神圣禁忌的事。你身上倒是很少有的。现在大概连你也有神圣不可侵犯的事了。”他望着地板。“你自己一个禁忌都没有吗?”
“没有。”
“一个都没有?”
“没有。”
“我可以随便乱说你母亲或你的姐妹吗?”
“还可以乱说你那位‘姐妹’①啊,”雷那蒂抢着说。我们两人都笑起来。
“还是那老超人的本色,”我说。
“或许是我妒忌吧,”他说。
“不,你不会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讲别的。你有没有结了婚的朋友?”“有,”我说。
“我可没有,”雷那蒂说。“除非是人家夫妇彼此不相爱的。”“为什么?”
“他们不喜欢我。”
“为什么?”
① 关于瞎想这一段,详见本书第7 章。加富尔是米兰最高贵的旅馆之一,不招待普通尉级军官。
“我是那条蛇。我是那条理智的蛇。”
“你搞错了。苹果才是理智。①”“不,是那条蛇。”他愉快一点了。
“你的思想不要太深刻,人就好一点,”我说。
“我真爱你,乖乖,”他说。“等我当了意大利的伟大思想家,你再来拆穿我吧。但是我知道许多事情,我还说不出来。我知道得比你多。”
“对。你知道得多。”
“但是你还是可以过比较好的日子的。你就是后悔,也还可以过好一点的日子。”
“不见得吧。”
“哦,是这样的。这是真话。我已经只在工作时才感到快乐。”他又瞅着地板。
“你再过一阵子就不这样想了。”
“不会的。工作以外我只喜欢两件事:一件事对我的工作有妨碍,另一件一做就完,或是半小时,或是一刻钟。有时时间还要少一点。”
“有时还要少得多吧。”
“或许我进步了,乖乖。你哪里知道。但是我现在只有这两件事和我的工作。”
“你还会有别的兴趣的。”
“不。我们从来不会有任何别的。我们生下来有什么就是什么,从来学不会别的。我们从来不吸收任何新的东西。我们一生下来就是这个样子。你不是拉丁人,真应当高兴哩。”
“哪里有什么拉丁人。那只是‘拉丁’式的思想。你对于你的缺点太得意扬扬了,”我说。雷那蒂抬起头来大笑。
“我们就住口吧,乖乖。想得太多,我累了。”他进房间时就看上去很疲乏了。“快到吃饭的时间了。你回来我心中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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