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就住口吧,乖乖。想得太多,我累了。”他进房间时就看上去很疲乏了。“快到吃饭的时间了。你回来我心中欢喜。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和战友。”
“战友们什么时候吃饭?”我问。
“马上就吃。我们再喝一杯,为了你那只肝。”
“像圣保罗那样。”
“你搞错了。那原是讲酒和胃。因为你胃口的关系,可以稍微用点酒。①”
“不管你瓶子里是水是酒,”我说。“也不管你说喝的目的是为什么。”
“敬你的爱人,”雷那蒂说。他擎起杯子来。
“好。”
“关于她,我决不再说一句脏话。”
“不要过于勉强。”
他把科涅克白兰地喝光。“我是纯洁的,”他说。“我像你一样,乖乖。
我也去找个英国姑娘。事实上你那姑娘,我认识她比你还早,只是对我来说,她长得太高了。长得高大的女郎就做个妹妹,”他引用了一个典故。②
①安德鲁·马韦尔(1621—1678)为英国诗人,上面这两行引自他的脍炙人口的爱情诗《致我的腼腆的情人》。
① 姐妹在这里是双关语,西方习俗称护士为姐妹。
②指亚当和夏娃受蛇(撒旦)的引诱,吃了苹果(分别善恶的果子)而失乐园的故事。详见《圣经·创世记》第3 章。这里的理智或可译为智慧。
“你有颗纯洁可爱的心,”我说。
“可不是吗?所以他们叫我最最纯洁的雷那蒂。”
“最最肮脏的雷那蒂。”
“走吧,乖乖,趁我心思还纯洁的时候,我们就下去吃饭吧。”
我洗了脸,梳了头,同他一起下楼。雷那蒂有点醉了。到我们吃饭的屋子里时,饭还没烧好。
“我去把酒瓶拿来,”雷那蒂说。他上楼去了。我坐在饭桌边,他拿了酒瓶回来,给我们每人倒了半杯科涅克白兰地。
“太多了,”我说,拿起玻璃杯,对着饭桌上的灯照照。
“空肚子不算多。酒是件奇妙的东西。会把你的胃全部烧坏。这对你再有害没有了。”
“对啊。”
“一天天自我毁灭,”雷那蒂说。“酒伤害你的胃,叫你的手颤抖。这对外科医生再好也没有了。”
“你推荐这方子。”
“全心全意。我只用这方子。喝下去,乖乖,等着生病好啦。”
我喝了半杯。我听得见勤务兵在走廊上喊道:“汤!汤好了!”
少校走进来,向我们点点头,坐下。坐在饭桌边,他显得个子很小。
“只有我们这几个人吗?”他问。勤务兵把盛汤的大碗放下,他就舀了一盘子汤。
“人是到齐了,”雷那蒂说。“除非教士也来。他要是知道费德里科在这儿的话,一定会来。”
“他现在在哪儿?”
“在307 阵地,”少校说。他正忙着喝汤。他揩揩嘴,小心地揩揩他那上翘的灰色小胡子。“他大概会来的吧。我打过电话,叫人家传话给他,说你回来了。”
“饭堂可惜不像从前那么热闹了,”我说。
“是的,现在安静了,”少校说。
“我来闹闹吧,”雷那蒂说。
“喝点酒吧,恩里科,”少校说。他给我的杯子倒满了酒。意大利实心面端进来了,大家都忙着吃。大家快吃完面时,教士才来。他还是那老样子,身材瘦小,皮肤黄褐色,看上去很结实。我站起身来,我们握手。他把手搭在我肩膀上。
“我一听说你来了就赶回来,”他说。
“坐下吧,”少校说。“你迟到了。”
“晚安,教士,”雷那蒂说,教士这两字是用英语说的。从前有个专门逗教士的上尉,会讲一点英语,他们就学他的。“晚安,雷那蒂,”教士说。
勤务兵端汤给他,但是他说,就先吃实心面好了。
“你好?”他问我。
“好,”我说。“近来情况怎么样?”
“喝一点酒吧,教士,”雷那蒂说。“为了你的胃口,稍微用一点酒。
这是圣保罗的教导,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教士有礼貌地说。雷那蒂倒了一杯酒。
“圣保罗那家伙,”雷那蒂说。“弄出这一切麻烦来的都是他。”教士望望我,笑笑。我看得出这样逗他,现在他也无所谓了。
“圣保罗那家伙,”雷那蒂说。“他本是个一再犯罪的坏蛋,是个迫害教会的人,后来没有劲头了,就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①他搞完了才制定了许多清规戒律,限制我们这些劲头正足的人。这话可不是真的,费德里科?”
少校笑笑。我们正在吃炖肉。
“天黑以后,我照例不谈论圣徒,”我说。吃炖肉的教士抬起头来对我笑笑。
“他也跑到教士那边去了,”雷那蒂说。“从前那些专门逗教士的能手哪儿去了?卡伐堪蒂呢?勃隆恩蒂呢?西撒莱呢?难道全没帮手,非叫我一个人单独来逗他?”
“他是个好教士,”少校说。
“他是个好教士,”雷那蒂说。“但是教士还是教士。我想恢复以前饭堂的热闹。我要费德里科心里高兴。见鬼去吧,教士!”
我注意到少校在盯着他,发觉他已醉了。他的瘦脸很苍白。衬着他那苍白的前额,他的头发显得黑黑的。
“没关系,雷那蒂,”教士说。“没关系。”
“你见鬼去,”雷那蒂说。“这该死的一切都见鬼去。”他往后靠在椅背上。
“他工作过分紧张,人太累了,”少校对我说。他吃完了肉,用一片面包蘸着肉汁吃。
“该死,我才无所谓哪,”雷那蒂对着桌边的众人说。“这一切都见鬼去。”他狠狠地瞪着全桌上的人,眼神呆滞,脸色苍白。
“好的,”我说。”这该死的一切都见鬼去。”
“不,不,”雷那蒂说。“你不行。你不行。我说你不行。你因为又气闷又空虚,才会这样子,没有旁的意思。我告诉你,没有旁的意思。一点都没有。我知道,我一停止工作就会这样子。”
教士摇摇头。勤务兵把盛肉的大盘子端走。
“你为什么吃肉?”雷那蒂转对教士说。“你岂不知道今天是星期五吗?①”
“今天是礼拜四,”教士说。
“你撒谎。今天是星期五。你在吃我们的主的身体。那是天主的肉。我知道。那是战死的奥国鬼子的肉。你在吃的就是这东西。”“白肉①是军官的肉,”我说,凑着把那老笑话讲完。雷那蒂大笑。他倒了一杯酒。
“你们不必认真,”他说。“我只是有点儿疯罢了。”
“你应该休假一下,”教士说。
少校连忙对着教士摇头。雷那蒂瞅着教士。
“照你想,我应该休假一下?”
少校又对教士摇头。雷那蒂眼睁睁地望着教士。
① 保罗是早期基督教最重要的使徒之一,曾到犹太国以外的诸外邦去传教。这里引的话见《圣经·提摩太前书》第5 章第23 节:“因你胃口不清,屡次患病,再不要照常喝水,可以稍微用点酒。”
① 《圣经·创世记》第12 章第10 到20 节写亚伯拉罕因饥荒避难埃及,怕埃及人垂涎他的美貌妻子撒莱,因而杀他,便谎称她是他的妹妹。如果他的确是引用这个典故,那么“高大”或可译为“硕美”。
① 关于保罗皈依基督教的事迹,详见《圣经·使徒行传》第9 章第1 到9 节。
“随你的便,”教士说。“你不喜欢,不休假也行。”
“你见鬼去,”雷那蒂说。“他们想撵走我。每天夜晚他们都想撵走我。
我把他们打退了。我就是得了那个,又算什么。人人都得的。全世界都得了。起初,”他改用演讲者的口气说,“是一颗小小的脓疱。随后我们注意到两个肩膀间发出皮疹。这以后症状都没有了。我们只相信用水银来治疗。”“或者用洒尔佛散①,”少校安静地补上一句。“一种汞制剂,”雷那蒂说。现在他的谈吐趾高气扬。“我还知道一种药,比那个要好上两倍。好教士啊,”他说。“你永远不会染上的。乖乖都会染上。这病是一种工业事故。只是一种工业事故罢了。”
勤务兵把甜点和咖啡端了进来。甜点是一种黑面包布丁,上边浇了一层厚厚的甜酱。油灯在冒烟;黑烟在灯罩内差一点冒到顶。
“拿两支蜡烛来,把灯端走,”少校说。勤务兵点了两支蜡烛放在两个碟子上端进来,把灯拿出去吹灭了。雷那蒂现在安静下来了。看他样子还好。我们谈着话,喝了咖啡后,大家走到门廊上。
“你要跟教士谈话。我得进城去,”雷那蒂说。“晚安,教士。”“晚安,雷那蒂,”教士说。
“回头见,弗雷迪,”雷那蒂说。
“回头见,”我说。“早点回来。”他做了个鬼脸,走出门去了。少校和我们还一起站着。“他很疲乏,工作又过度,”他说。“他自以为也得了梅毒。我不相信,但是可能他果真得了也不一定。他现在自己在治。晚安。你天亮以前就走吧,恩里科?”
“是的。”
“那么再会啦,”他说。“祝你运气好。柏图齐会来喊醒你,陪你一起去的。”
“再会,少校长官。”
“再会。他们说奥军要发动进攻,我可不相信。我希望不至于是事实吧。不管来攻不来攻,不会打这儿攻进来的。吉诺会告诉你一切的。电话现在通了。”
“我会经常打电话来。”
“就请你经常打来吧。晚安。别让雷那蒂喝那么多白兰地。”“我想法子不让他喝那么多。”
“晚安,教士。”
“晚安,少校长官。”
他到他的办公室去了。
① 天主教徒星期五守斋
我走到门口朝外望望。雨停了,可是还有雾。
“我们上楼吧?”我问那教士。
“我只能呆一会儿。”
“还是上去吧。”
我们上楼,走进我的房间。我躺在雷那蒂床上。教士坐在勤务兵给我架好的行军床上。房间里黑黑的。
“嗯,”他说,“你近况到底怎么样?”
“我还好。只是我今晚人累了。”
“我也累,可是没有原因。”
“战事怎么样?”
“依我看,不久就要结束。我也说不出个道理来,只是有这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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