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碰到生活的实质和重心。这个世上,本就有极多的家庭和个人会遭遇种种的灭顶之灾,对于社会而言,几率可能只是百分之几,千分之几,可对于受难的家庭,就是百分之百。我的孩子从生下来就倍遭磨难,但我们并不是这世上唯一最不幸的人。就在这所医院里,比丫丫情况严重千百倍的人数不胜数。他们都怀抱希望和梦想,我还有什么资格自我怜惜和感伤?我不再抱怨,不再伤怀,不再是那个悲悲戚戚,矫揉造作的小女人,而是一个坚韧、顽强,随时准备为孩子而战的母亲。
“人在做,天在看”。我所能做的,只是静下心来,踏踏实实地为孩子把每一件事做好。只要自己尽到努力,至于上天要给予自己什么,都只能接受。
所有的医学书籍和专家都告诉我们,脑部的损伤是终生无法修复的,一旦形成便永不可逆。当初丫丫被诊断为“脑白质软化”,在核磁共振的片子上,可清晰地看到几个白点。按医学来说,这是终生不可改变的,等于说丫丫终生被判了极刑。现在的治疗最多让她今后可以简单地生活自理,绝不可能恢复到正常人。
然而,丫丫的表现确实是日新月异,突飞猛进。我站在医院“痊愈儿童”的功劳簿下,发现丫丫的现状已经比所有“治愈”的孩童不知好了多少。其实,现在的丫丫已经与和她同龄的正常孩童无异。
唯一让我担心的是当初核磁共振的图片,冰冷的机器代表了“科学”,而“科学”是不容置疑的。
一个疗程结束了,医院进行例行检查,丫丫再次做了核磁共振。
我并不敢抱任何幻想,毕竟要相信“科学”。拿到片子后,我甚至没有勇气取出来看一下,只是心存一丝侥幸,轻声问道:“片子……有什么问题吗?”
“这孩子没什么问题。”医生轻描淡写地回答。
“什么?没——有——问——题?”我吃惊地张大了嘴,一时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数月前,在北京的医院里,我们眼巴巴地盯着医生,希望听到一句“没有问题”,这样就证明是一场虚惊,我们会抱着丫丫高高兴兴回家去。然而,无情的一句“脑白质软化”如五雷轰顶,炸得我们魂飞魄散。天空一下子塌了。
如今,我已经接受了既定的噩运,已经积蓄了全身的力量,准备和丫丫一起同“脑瘫”这个恶魔打一场生死战,医生却告诉我“没有问题”!
我迅速地抽出片子,只见影像上光洁均匀,那几个折磨了我们数月的该死的白点,居然不见了!
脑白质软化的症状消失!
怎么可能?所有的专家都告诉我们,脑部的损伤是不可逆的。一旦形成便终生无法修复,只有激活别的脑细胞替代已坏死的脑细胞功能。
可是,丫丫的核磁共振影像一切正常,脑白质软化症状消失。
一时间,我如堕梦中,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巨大的幸福来得太猛烈,我不敢狂喜,我怕梦醒来再没有勇气面对残酷的现实。我虚弱地扶着墙,怯怯地问:“会不会……拿错了?你们的机器……会不会……有误?”
“我们刚进口的新机器。”医生不耐烦地大声回答,同时不解地看了我一眼,似是奇怪这女人是否患了失心疯,孩子没问题不欣喜若狂,还问东问西。
我恍恍惚惚地走出医院,像喝醉了酒一般晕乎乎、轻飘飘的。我站在医院大门口,阳光炽烈地照在身上,我眯缝着眼,第一次发现,广东的天真蓝,树真绿,阳光真灿烂!我静静地站着,眼泪静静地流了下来。
谁说眼泪代表悲哀?
在治疗之前,我与桑曾去了一趟寺庙,为丫丫求了一个签。桑一向对求神拜佛或是偏方秘方之类执迷地相信,我虽是“无神论者”,亦想寻求一份自我安慰。人在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时候,便只有求助于鬼神或运气。
签上有一句话:“此女本是人中凤,偶感小恙何足惧!”当时将信将疑,没想到如今却竟然成真。
一个饿得太久的人一下子不能吃太饱,否则胃就会撑破。同样,极致的幸福不能来得太猛烈,否则人的神经一时承受不住这巨大的狂喜,会像“范进中举”一般,瞬间发疯。
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满涨着激动和幸福,我想大笑,想奔跑,想抓住身边的每一个人,告诉他,丫丫没事!丫丫完全正常!我想唱歌,想跳舞,想纵声大笑,想像一只小鹿,在野地里尽情地撒欢!
可是,我只是站在医院大门口的阳光里,望着天,静静地流泪。
奇迹!
你相信奇迹吗?
年少的时候,我们都相信和期待过奇迹,然而,现实的冰冷和无情却一点点泯灭了我们眸子里梦想的光辉。尤其父亲成植物人后,我每天给他读书,跟他说话,幻想他能够听见我的呼唤,苏醒过来。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父亲的离去终于让我绝望,让我以为奇迹只会出现在电影里小说中,是杜撰的美丽的梦。
然而,如今,我终于明白,奇迹就像天山上的雪莲,因为其圣洁高贵,只有最虔诚最执著的人才有缘看到它。所以,不要因为没有看见便否定它的存在,只要我们保持一颗安宁干净的心,只要我们不被噩运所击垮,我们执著、我们努力,就有可能看到奇迹的光辉!
我回到病房,丫丫正乖巧地坐在床上,专心地看着一本书。
我万分庆幸地看着她,我稚弱娇嫩的女儿,我倍遭磨难的女儿,我险些被划入另册、永世都不得翻身的女儿!想到她从此将摆脱一切的怀疑和阴霾,重新做回一个健康正常的人。我的心满怀巨大的感恩和狂喜,真有“失而复得”之感。
感受到我的凝视,丫丫也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我。虽然她是个婴儿,可她的眼神清澈睿智,善解人意,似乎所有这一切她都了解,都明白。
在很多人心里,小孩尤其是婴儿,是一种只会吃喝拉撒睡的简单动物。他们只有动物生存本能的需求,而没有作为人的独立思考的能力。所以,大人往往把婴儿作为自己的附属品,越俎代庖,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处理婴儿的一切事务,按照自己的理想去铺设孩子的道路,希望把孩子“塑造”成自己憧憬的那种人。所以,经常有父母逼着本无艺术天赋的孩子学钢琴学绘画,号称要“把自己未实现的梦在孩子身上实现”。
其实,婴儿从他被剪断脐带,离开母体的一刹那,就已经作为一个独立的生命存在,他有自己独立的思想、感情和意志,有他自己的兴趣和爱好。父母不过是帮助他解决生活上的难题,比如,吃饭穿衣,至于思想,是不可以替代的。
我坚信,丫丫一直有着她独立的思想,在人格上,她一直是一个完整的人。
刚出生的第二天,丫丫生命危在旦夕,所有医生都对挽救她的生命无能为力,她却依靠自己的努力闯过了鬼门关。回家后,她一直安静而乖巧,不撒泼、不吐奶、不流鼻涕口水、不认人,尽量不给大人增添任何麻烦,哪怕桑与我在她的床边吵得天翻地覆,她仍然紧闭双眼,似乎睡得安详而沉静。
8个月时,医生的一纸诊断险些将丫丫打入地狱。有人到我家动员说放弃对丫丫的治疗,因为脑瘫是不可以治愈的。这时候,本来安静躺在床上的丫丫惊厥地尖叫、哭泣起来,怎么哄也没用。她烦躁地蹬着双腿,委屈地号啕大哭,十分的惊恐和不安。我把她抱在怀里,她紧紧攥住我的手,抽抽噎噎,半天才平静下来。在这之前,她从没有这样无故发作过,也从不要人抱着睡,可这一天,她只有被我搂在怀里,才能踏实,才能安然入睡。
到了脑瘫医院后,她似乎意识到处境的危险,总是卖力地表现着自己。每当医生前来探查,她总是不厌其烦地“表演”着她熟谙的游戏,好证明她的正常,她的清白。她眼巴巴地看着医生,希望听到一句赞美和表扬的话,然后便会咧着嘴,舒心地笑。
吃药对于小孩来说是一桩苦刑。开始她坚拒不从,拼命抵抗,我和缨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不能令她就范。后来我哭了,说:“丫丫,你为什么不配合一点儿呢?你不吃药就不能好,就不能成为一个健康人!大家就不会喜欢了!”她不哭闹了,静静地看着我,然后伸出小手,自己捏起药丸放在口中!就这样,从此每次吃药都是她自己把药放进嘴里,从不要人劝,更不要人灌,只要吃的时候有人在旁边大声鼓励,大声说:“丫丫真棒!”她就会很高兴。所有人见之都瞠目结舌,从不会有小孩如此懂事。我曾经怀疑那药是否根本就是甜的,曾悄悄放了一颗在自己嘴里,结果,我一下子吐了出来,又苦又腥!
丫丫就是这样,因为那几个月遭受了重大打击,她偏偏要憋足了劲,证明自己比别人强!自从她学会说话以后,她的优势一下子就展露出来。她的语言天赋和情商之高,令所有人赞叹不已。一个故事仅仅教两三遍,她就能复述,苏轼的《水调歌头》她不到两岁就倒背如流,且伴有动作,绘声绘色。书上说3岁的孩子才能分清你、我、他,这之前都只能用名字替代,她却在一岁半时便分得清清楚楚……最让人称奇的是她的“外交公关能力”。她对于这个世界总是有一种开放和友好的心态,见到陌生人,她总会主动打招呼,主动交谈,甜言蜜语不绝于耳,每一个人都会被她感动,都会喜欢她。
从少年时代,我就钟情于紫色。不曾想,丫丫对紫色的青睐和“忠实”程度竟远甚于我。从她刚识得颜色伊始,便一眼相中了紫色。每当看到紫色的物品,她总是欢呼着奔过去,亲昵地将之贴在脸上,深情地说:“这是妈妈的颜色!”大概在她心里,爱紫色就是爱妈妈。
丫丫用自己的努力改变了这个世界曾经对她的怀疑和偏见。从丫丫身上,我看到了婴儿独立人格所散发的魅力,我为此深深敬畏和感动。
顾美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