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文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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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雪林·文论集- 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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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是使社会变白了的。不记得他们的人格是黑夜的星光,还有什么希望?”老舍对于妇
女和婚姻的意见也很陈旧。《二马》里老马古玩铺助手李子荣是个得过学位的留学生。一天
兴冲冲的走来告诉他朋友马威说,他母亲在中国给他定了一门亲事,“一个二十一岁的姑
娘,会做饭,做衣裳,长得还不赖。”马威大为反对,因为他这么能干,这么有学问,不应
当娶一个不识字的乡下姑娘耽误终身快乐。李子荣说:“我一点也不糊涂,我以为结婚是必
要的,因为男女的关系。可是,现在婚姻的问题非常难解决,我知道由相爱而结婚是正当的
办法,但是,你睁开眼看看中国的妇女,看看她们,看完了,你的心就凉了!中学生,大学
的女学生,是不是学问有根柢?退一步说是不是会洗衣裳,做饭?爱情,爱情的底下,含藏
着互助、体谅、责任,我不能爱一个不能帮助我,体谅我,替我负责的姑娘;不管她怎样好
看,不管她的思想怎样新……”“你以为做饭,洗衣裳,是妇女的唯一责任?”马威看着李
子荣问。“一点不错,在今日的中国!”李子荣也看着马威说:“今日的中国没有妇女做事
的机会,因为成千累万的男人还闲着没有事做呢。叫男子都有了事做,叫女人都能帮助男人
料理家事,有了快乐稳固的家庭,社会才有起色,人们才能享受有趣的生活……”《离婚》
里老李的夫人,丑陋、愚蠢、固执,丝毫没有改造的可能,只因对丈夫尚忠心耿耿,我们的
作家终于使她夫妻团圆,命意如何,可想而知。

    老舍是一个讽刺小说家,对国家对社会对人生的态度都以讽刺出之。然而决不如鲁迅那
么刻薄,反而令人觉得他是一个可亲可爱的长者,这或者要感谢他那北方人的忠厚气质。鲁
迅小说里没有一个好人,老舍小说里则李子荣、张大哥、丁二爷,都十分可爱。他口角边虽
常常挂着讥嘲的笑意,眼里却蕴着两眶热泪。《猫城记》里的小蝎似乎是作者的影子,他看
透猫人的不可救药,猫国的没有希望,生活流于颓废,说话总是一味冷峭、俏皮,像希腊颓
废派哲人似的。但猫国亡后他便自杀。作者称他是“心理清楚而缺乏勇气的悲观者。”其实
悲观是他的智慧,自杀却是他热情。《二马》、《猫城记》的写作都可说由热情而来。李长
之说:“没有热情,是决不会讽刺的。”这话很有道理。所以老舍讽刺的技巧虽不及鲁迅,
我却觉得他比鲁迅可爱得多。

    老舍作品的艺术缺点也趁此讨论一下:他早年所作《赵子曰》和《老张的哲学》两部讽
刺小说,虽然滑稽有趣,但有许多读者怪他意味浅薄,这决不是过分的批评。原来讽刺文学
很像讽刺画,你替某人画一张讽刺像,无论你把他画成大鼻子也好,长腿也好,大肚皮也
好,但总要将那个人的神气表现出来,使人一看即知道所画是谁。若将那人神气失掉,甚或
画人而画成一只狗、一条蛆,便不对了。《猫城记》以猫国影射中国,就像《镜花缘》的海
外诸国和英国史惠夫特(J.Swift)的《高里弗游记》(Gulliver’sTr
avels),用笔本来可以比较自由,但所有猫国的城市、住宅、古物院、教育、政治、
军队,人民日常生活的情形,并不一一针对中国?有些地方太过火,像关于教育那一段;有
些地方空洞浮薄,不关痛痒,像关于新旧学者那一段。李长之说:“说到文艺,我不承认
《猫城记》是好文艺。我觉得它是一篇通俗日报上的社论,或者更恰当一点,它不过是还算
有兴趣的化妆演讲。”我颇同意。

    老舍描写人物有时带着浪漫意味。《离婚》中的丁二爷原是个傻瓜,但他后来居然能暗
杀小赵救了张大哥一家,这很像英国狄更司小说中人物。狄氏的《块肉余生记》、《双城
记》、《孝女耐儿传》等书都曾有一个不足齿数的蠢人,机巧地做出一种义侠行为。但狄更
司小说究竟是十九世纪的英国小说,老舍的小说则为二十世纪的中国小说,现代的中国有没
有丁二爷这样人是一个问题,如其没有,则老舍不该这样写。

    选自《中国二三十年代作家》


心理小说家施蛰存

    如果有人叫我开一张五四以后新文学最优秀作品目录,施蛰存《将军的头》一定会占个
位置。这或者是我的偏爱,但叫我故作违心之论去赞美那些徒以善喊革命口号,徒以善于骂
人而艺术粗糙拙劣不堪一读的大师们作品,宁可欣赏我所偏爱的东西。所以《将军的头》虽
然受赞赏和受毁骂的时代早过去了,但我愿意来评它一评。

    施蛰存以一身拥有“文体作家”、“心理小说家”、“新感觉派作家”三个名号,虽然
他自己对于这些名号一个也不承认,但就他已发表的文字看来,则他对于上所举的三派作风
都有些相近,不过心理色彩更较其他为浓厚罢了。他的创作小说集有《追》、《上元灯》、
《梅雨之夕》、《将军的头》、《善女人的行品》、《李师师》、《娟子姑娘》等,而《将
军的头》实奠定他的文坛地位,我们可以派之为他的代表作。

    作者最擅长心理的分析,有人说他是现代中国将佛洛依德一派学说引入文学的第一人。
读了他的《将军的头》便可证明此说。此书共包含《鸠摩罗什》、《将军的头》、《石
秀》、《阿褴公主》四篇。题材取之历史,描写则注重心理的变化,其中值得注意的有以下
二点:一、二重人格的冲突 普通心理学上所谓自我分裂,灵肉冲突,和一切心理上的纷乱
矛盾,都脱不了二重人格的关系。施蛰存的《鸠摩罗什》是写宗教与色欲冲突的。这种题材
在神本主义和禁欲主义发达的西洋文学里早已司空见惯,而且成功的作品也非常多;我国是
人本主义的国家,虽以佛教之戒律森严,也能加以改变,使它人情化,像这种心理上剧烈斗
争经验,很少体会。所以若以我国人为此种小说主角,结果必不甚自然,作者必采取异域高
僧鸠摩罗什的故事为主题,原也有他不得已的苦衷。

    《鸠摩罗什》是从鸠摩罗什携带妻子应姚兴之聘赴秦的途中叙起。这位高僧在龟兹国受
吕光的强迫,破戒与吕的表妹龟兹公主结婚,良心已极端感着痛苦,幸而妻子在途中得热病
死去,他以为从此以后可以脱然无累,恢复他圆满德行了。不意到了长安终日受着国王无上
的尊敬,举国士庶热烈的膜拜,情欲仍不断的纠缠着他,亡妻的面貌常常在目前荡漾。一天
讲经时,见一美丽娼女,忽然大动凡心;第二天讲经,又在听众中发现一容貌既似那娼女,
又似他的亡妻的宫嫔,鸠摩罗什于是陷于重重魔障之中不能自拔,而犯第二次娶妻之罪。虽
然他能用巧妙的言词遮饰着他的罪恶,并利用魔术来维持自己动摇中尊严地位,而内心之杌
陧不安,达于极点。他就在这样双层人格的争斗中,惨澹地生存,也就在这样双层人格斗争
中,悲伤地死去!

    施蛰存写鸠摩罗什天人交战之苦,都从正面落笔,细腻曲折,刻划入微。用了十二分魄
力,十二分功夫,一步逼入一步,一层透进一层,把这个极不易写的题目写得鞭辟入里,毫
发无遗憾而后止。记得我从前读佛朗士的《黛丝》,心灵感受重大的压迫,读了《鸠摩罗
什》,我的心也觉得重沉沉的不舒服几天。作者在描写的技巧上虽受了佛朗士《黛丝》一类
书的影响,但他对于佛教经典曾下过一番研究苦心,引用了不少佛教的戒律术语,布置了不
少佛教的气氛,所以自然成为中国人写的佛教徒灵肉冲突的记录,与《黛丝》之基督教徒灵
肉冲突有别。虽然对话过于欧化有点不自然,但全文既以异域高僧为题材,这一点也就不必
苛求了。更可赞美的是以这个恋爱故事为经,将鸠摩罗什一生行迹都编织进去,即小小的穿
插,和琐碎的情节,也取之史册,不假捏造,而全幅故事浑如无缝天衣,不露针线痕迹。不
但在心理小说中获得很高的地位,古事小说能写得这样的也不可多得。《将军的头》也属于
双层人格描写。作者自己声明是写种族与恋爱的冲突,题材则取之唐代猛将花敬定的故事。
据说花敬定原属吐蕃族,因憎恶其贪鄙的汉族部下,而想趁自己被差遣去征伐吐蕃时,叛归
祖国。忽有一部下的骑兵调戏一少女,将军虽已将该骑兵正法,而自己亦为那少女的美色所
惑,于是花将军种族与恋爱的冲突便尖锐化。以后将军茫然上了战场,携其头奔回,遇他所
爱的少女于溪边,受她的调侃,失望倒地死去。这篇文字的题材,不如《鸠摩罗什》,有些
地方写得很勉强,但描写还算精细深窈,自具作者文笔的特征。

    二、变态性欲的描写 按变态性欲有施虐狂及被虐狂,西洋及日本以此作为小说者已数
见不鲜。中国旧文学虽无自觉的描写,但以史册及笔记等所记载者观之,也还有不少例子。
譬如北史所记各暴主虐杀妃嫔宫女以为笑乐事,晋石崇杀妓行酒,隋末诸葛昂盘蒸美人撮食
乳肉等等,都含有施虐狂的心理。施蛰存在一篇小说里写结盟兄弟石秀和杨雄,石秀想出许
多巧妙的计策,怂恿杨雄杀妻潘巧云。原来石秀爱上潘巧云,但以碍于杨雄的友谊,不敢有
所举动。后来知道潘巧云与和尚裴如海有私,不胜其醋,告知杨雄,却反被潘巧云用谗逐
出;恋爱嫉妒与仇恨交并一处,遂欲甘心于巧云。后来果然教杨雄用计诓骗巧云主仆上翠屏
山,而施以极残酷的杀害。他则一傍欣赏巧云痛苦的姿态,和那淋漓的鲜血,零乱的肢体,
来满足他的施虐狂。

    三、近代梦学的应用 自佛洛依德作《梦的解释》以及心理学家发表种种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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