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的一天,老孔家的气喘吁吁地跑来叫何半音接电话。
半音沉浸于研究他外公的著作中,有些不耐烦,问:谁的电话?
丰老板。
哪个丰老板?
就是给我们销猪的、出钱修路的丰老板。
我又不认得他。
老孔家的着了急:他说有一个重要事情找你。
丝姐听说是为十八里铺造了福的丰老板,便要心生感激,说:这样的大人物说的重要事情,恐怕真是重要事情,不接不好。
半音这才悻悻地跟着老孔家的去接电话。
何半音拿起听筒,接着就传过来一个清亮干净的嗓子:何先生吗,我是丰富。
半音听着这样的嗓门顿觉舒坦,父亲曾花了不少工夫教他的听功,他对声音有着特别的敏感,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里产生判断、影响情绪。他的心情马上好了起来:知道知道,丰老板好,你可给我们十八里铺做了不少好事,这里的人都想见你。
丰富:小事小事,有空我会来的。今天不谈俗事,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半音:山野之人,过着粗茶淡饭的日子,会有什么好消息?
丰富不想再卖关子:我们把你的妈妈给找到了,她叫江秀兰,对不对?
半音的脑袋里嗡的一声响,忙问:你说什么?
丰富道:找到你的亲生母亲了!
半音:我妈?她还在人世?
丰富:谁说她不在人世了?她还活得好好的。
这时何半音就扔了听筒,在老孔家的小店里嚎啕大哭起来。如此失态,这可是何半音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老孔家的慌了神,忙一把扶住他,问:什么事,出了什么事?不急不急。
半音涕泗横流:我,我的母亲还在人世。
老孔家的笑道:这可是大喜事啊,笑还笑不赢呢,你还哭?
这话说得太有道理了,何半音马上喜笑颜开。
老孔家的说:还不快问你妈现在什么地方,好去接她啊。
半音再拿起听筒,已是挂了机的声音。
老孔家的便埋怨他:你看你们年轻人办事就是毛毛躁躁,这不,线又断了。
半音不急,知道对方很快便会打过来,便搁上听筒,一会儿电话铃响,何半音接过,忙不迭地道谢,但说话的是个女声:何先生,您不用谢我。
半音:姑娘,请告诉我,到什么地方去接我母亲?
女孩:丰总说,要是您同意,我们会把老人家给您接过来。
半音叫道:这这这,这么好的事,还有什么不同意的?真是太谢谢了……
何半音跑回家去,对丝姐说起这天大的喜事,并嘱丝姐赶紧收拾房间,准备铺盖。他在一边盯着丝姐干活,一边催促,好像母亲就要进门了。母亲在他的脑海里没有任何印记,因没有体验过母爱,几十年来也不曾想念过母亲,他是把父爱当成了母爱的,他也弄不明白为什么如今一听到母亲的消息,能够这么激动。是不是他心目中最亲的亲人——父亲和外公相继去世使他备感孤独,而需要寻找精神寄托呢。
半音洗了手脸,点香烧纸敬拜父亲,他在父亲的灵位前激动地说:老爸,妈妈找到了,找到了,我果然是有赡养缘,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你放心吧,我会好好赡养她的……
第五天,何半音的母亲江秀兰被丰老板的手下送到了十八里铺。真实的母亲如半音头天晚上梦中的母亲一样,没有一点陌生感,她白发冉冉,腿脚硬朗,不方便的是她能张开嘴讲话,却是没有声音。开始的一两天,半音听不明白母亲在说什么,但很快就能听清楚了。这在外人看来是一个谜,只见她老人家动嘴唇,不见有声音,不知何半音是怎么能听得懂的。
江秀兰用仅仅贴近过儿子耳朵才几个月的嘴唇,她告诉儿子:那年她同她丈夫回到了矿上,他们还来不及把矿上分给他们的两间小平房加点瓦、刷一下墙,矿上就宣布倒闭了。她和丈夫坐一天火车,转坐一天汽车,再走一天路,来到了丈夫的老家,他的老家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仅剩下一间半没有倒塌的茅草房。他们花了快十年的时间来攒钱盖房子,房子盖成后,丈夫因积劳成疾从此卧床不起,他在床上一躺就是七年才走。
半音对母亲说:爸去找过你。他带着我也去找过你。
母亲说:找不到,谁也找不到的,我丈夫在矿上用的是假名字。
你就没有想过来找我们?
没有。找到了又怎样?人一辈子,该怎样就会怎样,都是缘分,少去想它。你看,几十年后,我们母子俩还不是见面了?
你不会再走吧?
如今我丈夫走了,我就可以出来了,他病在床上一天,我就半天都不能走,做人要讲良心。我对得起你爸,是因为我跟他生了你。可我没有给我丈夫生一个,我就对不起他,就不能亏了他。
你怎么把喉咙弄哑啦?
我丈夫的病总是治不好,有人介绍一种草药,我不放心,自己先尝,结果还没有开始治他的病,就先把我搞哑了。
说着母亲就笑了,她对这莫大的痛苦表现得不以为意。
何半音对母亲的大度豁达,不由得肃然起敬。
当天晚上,还没有安顿好,母亲听到老孔家的店子里有麻将牌的响声,便对儿子说:你不要陪我,我去看看打麻将。
半音说:你去吧,我爸说你的牌瘾蛮大,差点把我生在牌桌下。
母亲笑道:没错,再跑慢一点,你就要姓牌了。结果还是生在路上。
十一点钟,儿子打着手电去接母亲,回来后给了她一些钱,说:妈你爱玩,你就去玩,但有一条,输了钱回来不能说输了钱,更不能心里不愉快。
母亲毫不客气地接过钱:你这话像我儿子说的。有牌打,留得住我。
因母子的艰难重逢,何半音总算弄明白了:就是这个叫做丰富的人,很多年来从不间断,一直在关照他和他父亲,以前委托百八十里街的老胡和老汤,后来请的老孔。半音请老孔转告丰富,他急于想见见他,他很想晓得他是怎么帮他找到母亲的。他无力表示感谢,但这事他如果不弄明白,会一辈子不安心。
老孔说:我负责告诉他的代理。丰老板人在上海,能不能见上,我不敢担保。
第二天老孔便来回复何半音,说丰老板出国去了,暂时还来不了,但他会派一个人来。
一个星期后,有人来见何半音。来人是一个年纪不轻了的老人,手上还撑着一根拐棍。半音把老人请进他的房间,关上门,吩咐丝姐不要让外人进来打扰。
主宾坐定,半音问:老先生,我应该怎么称呼您?
老人道:我教过书,你就叫我方老师吧。
半音问:您从省里来的,还是市里……
老人答:从更远的地方来。
半音:您都一大把年纪了,我看您腿脚也不是很方便,公司怎么不叫年轻的人来?
老人:两年前我还一直负责你们父子俩的事务,公司觉得,还是让我来见你比较合适。
那就有劳您了。
再说我也想见见你们,可惜你父亲走了。
唉,这话重了,我们不过是走江湖的,不值得见。
人人在江湖,可有人值得见,有人就不值得。
何半音直奔主题:老孔对您说了吧,我想晓得,你们是怎么找到我娘的……
方老师是有备而来,便慢慢说出一些话来──
那一年,你和你父亲刚到百八十里街不久,你们给一个叫老洪的人测了个字,帮他们发了一笔不小的财。老洪是个记恩的人,就有了我们以后几十年往来的缘分。
老洪和我是同乡,他出外闯天下时,我那时候还在教书。我平时没事,喜欢找点阴阳八卦、相术风水之类的书看看,老洪那时候刚开始做生意,经验不足,起落很大,每逢把握不住时,就叫我帮他算一算,有时候瞎猫碰上了死老鼠,也有算准的时候。
老洪做平术生意的那回,他给我打电话,要我好好的算一算,说这事他不但把他的所有积蓄全投进去了,他的几个合伙人也一样的砸进去了,弄得好就好,弄得不好,人都回不来。我按我的土办法给他算了算,卦象不好,我对他说,这事做不得,要做也要三个月后才能够看到光明。但我又说了,这么大的事,还是找个高人算算。好在老洪没有信我前面说的,而是采纳了后面的建议。他听信了你们的卦言,没有犹豫,下决心做了,结果大获成功,给他后来的生意垫下了一个厚实的底子。这事老洪没有怪我,还是感谢我的。可我从此便不再做这种滥竽充数、不懂装懂的事情了,怕误人大事。
给你说吧,这么多年来,给你们父子俩送生活用品的,就是老洪。这事以前老洪不让说,现在他交班了,不管事了,就可以说了。老洪对我讲过,那时他当天向神许过一个愿:要是你们那卦言兑了现,他就要供你们一辈子。
老洪抽了一辈子烟,到老得了个治不好的哮喘病,受不得寒,一年四季住在海南岛,很难回来了。他干儿子丰富接他的班,如今是丰富在做他干爹没有做完的事情,继续给你们提供日常生活用品,我想这一点是要延续下去的。其实呢,这么多年来,你们也不止一次帮老洪,只是这事,你们是不知道的。
当年老洪他们做平术生意时,有一个姓丰的合伙人,很不够意思,在合伙做另一笔生意时,暗地里做手脚。姓丰的倒是赚了一点钱,却把老洪给害苦了,老洪亏钱不要紧,重要的是使他在江湖上没有了信誉,而且这事还说不清,道不明,只能老洪一肩担着,那些合伙人也不愿和老洪合作了,老洪还遭到了黑社会的威胁,因此有三年没有出门做生意,重新回老家种地。当时老洪很悲观,常到我教书的小学校里来,和我来喝几杯闷酒。后来我劝他,何不再去请你们父子俩测个字,看看何时再度出山好?老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