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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湿路滑,马走不稳;走过树下时,夏尔还得弯腰。 看门狗在窝里狂叫,链子都拉直了。走进贝尔托田庄时,马一惊,就闪到路边去了。田庄看起来很有序。 从马厩打开的上半扇门望去,可以看见正在静静地吃着新槽里的草料的种地的大马。 顺着房屋有一大堆肥料,上面冒出一片水汽;在母鸡和火鸡中间,有五六只孔雀——这是科州田庄的珍禽——居高临下,正和鸡争吃食物。 羊圈长长的,仓库高高的,墙壁和人的手一样光滑。 两辆大板车在车棚里放着,四把铁犁,还有鞭子,轭圈,全副马具,马具的蓝色毛皮上沾满了从楼上谷仓里落下来的浮尘。 院子在斜坡上,院里整整齐齐、还种上了树木;池塘边上,一群鹅在那里快活得嘎嘎直叫。一位穿着有三道花边的蓝色丝绒长袍的年轻女子,在到门口迎接包法利先生,先带他走进了炉火烧得正旺的厨房。厨房灶台上摆着大大小小的闷罐,伙计们的早餐正在罐里沸腾。炉灶内壁烘着几件湿衣服。 火铲、火钳、风箱吹风嘴都是大号的,闪闪发光;靠墙摆着成套的厨房用具,时明时暗地映出灶中的火焰,和玻璃窗透进来的曙光。夏尔上楼去看病人,只见他蒙着被子躺在床上发汗,睡帽扔在一边。 这是一个五十岁的老头,他是一个个子短小的胖子,皮肤白净,眼睛澄蓝,额头光秃秃的,还戴着一副耳环。 床旁边有一把椅子,上面放了一大瓶烧酒,他不时地喝酒,给自己打打气;但是一见医生,打足了的气又泄了下去,他不再那样昏天黑地一直咒骂了,却有气无力地哼哼唧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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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折情况很简单,没有什么并发症。 夏尔不敢想象居然会有这样容易治的病。他想起了他的老师在病床前的姿态,于是就用各种好话去安慰病人。 外科医生的这些亲切表示,就像手术刀上抹了油一样。 到车棚底下找来了一捆板条做了自制夹板,他挑了一块,劈成几块小的,用碎玻璃磨光;女佣人撕开一块布作绷带,艾玛小姐也在试着缝几块小布垫子。因为她花了好长时间没有找到袖套,她父亲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她也没有顶嘴;只是在缝垫子的时候,一不小心,扎破了手指头,就把手指放到嘴里,嘬了两口。夏尔看见她的指甲如此白净,觉得奇怪:指甲光亮,看来比迪埃普的象牙更洁净,指尖细小,剪成杏仁的形状。 然而她的手并不完美,也许还不够白,指节瘦得有点露骨;此外,手也显得太长,轮廓的曲线不够柔和。 如果说她美丽的话,那还是她的眼睛;虽然眸子是褐色的,但在睫毛衬托之下,好象变成乌黑的了;她的目光炯炯有神,看起人既不害羞,也不害怕,单刀直入。包扎完之后,,医生就得到邀请,而且是卢奥先生亲自邀请的:在走之前吃一点东西。夏尔走下楼来,到了底层的大厅里。 摆在一张小桌子上有两份刀叉,还有几个银杯,桌子靠近一张华盖大床放脚的那一头,床上挂着印花布帐,帐子上画的是土耳其人。 闻得到蝴蝶花和湿布的气味,那是从窗子对面的高大的栎木橱子里散发出来的。 在靠墙角的地面上,竖着摆了几袋面粉。 那是隔壁谷仓装不下的,要放进谷仓去,还得爬三级石头台阶呢。 墙上的绿色油漆一片一片地剥落在墙根下,在墙壁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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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钉子上,挂着一个装饰房间的镀金画框,框子里是用铅笔画的文艺女神的头像,头像下面用花体字写着:献给我亲爱的爸爸。起先,他们谈到病人,然后就谈天气,严冬,夜里在田野奔跑的狼群。卢奥小姐在乡下并不大开心,尤其是现在,田庄的事几乎全靠她一个人照管。由于厅子太冷,她一边吃,一边打着哆嗦,这时让人看出她的嘴唇太厚,何况她有咬嘴唇的习惯在不讲话时。她的脖子从白色的翻领中露出来。她的头发从中间分开,看起来如此光滑,好像两片乌云,紧紧贴住鬓角,又像起伏的波浪,几乎遮住了她的耳朵尖,盘到后头,挽成一个大发髻;头发的分缝纤细,顺着脑壳的曲线由前向后延伸,也消失在发髻里。 这样的发型乡里医生从来没有见过。 她的脸蛋红得像玫瑰。 她仿照男人,在上衣的两颗纽扣中间挂了个玳瑁的单片眼镜。夏尔上楼向卢奥老爹辞行后,又回到大厅里,发现她站在窗前,额头贴着窗户,正在眺望豆架被风刮倒的园子。 回转过身来她问道:“你在找什么东西吗?”
“对不起,我的鞭子,”他答道。他开始在床上,门背后,椅子底下寻找;不巧鞭子却掉在地上小麦口袋和墙壁之间。 艾玛小姐眼快,就伏到口袋上去捡。 夏尔为了讨好,也赶快跑过去,同样也伸出胳膊,他感到他的胸脯蹭到她伏在口袋上的背脊。 她站直了,涨红了脸,向后望了一眼,把牛筋鞭子递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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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来答应三天以后再来贝尔托,但是第二天就来了;以后原定一星期来两次,但不包括不定期的偶尔探望。其实,一切都顺利进行;按照自然规律,伤势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过了一个半月,大家看见卢奥老爹一个人在自己的“寒舍”里练习走路,就开始把包法利先生说成是一个很有能耐的人。卢奥老爹说:伊夫托甚至卢昂的一流名医,恐怕也不过如此了。至于夏尔,他从不扪心自问为什么乐意去贝尔托。 万一想到这个问题,那不用说,他的满腔热情是为了有利可图,不是为了病情严重。 然而,正是为了这个原因,到田庄去看病,却能给他平淡无奇的生活增加额外的吸引力吗?
去的日子,他老早就起来,骑上飞快的牲口,然后下马,在草上把脚擦干净,还赶快把黑手套戴上。 他喜欢看到自己走进院子时,感到栅栏门随着自己的肩膀转开,听到公鸡在墙上鸣叫,小伙计们来迎接他;他喜欢仓库和马厩;他喜欢卢奥老爹叫他做救命恩人拍着他的手;他还喜欢艾玛小姐的小木头鞋,在厨房的洗干净了的石板地上,她的高后跟木鞋把她托高了一点,她一走动,木头鞋底很快抬起,和鞋皮一磨擦,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她总是把他送到第一级台阶。 要是马还没有牵来,她就等着。 他们就不再说话在告别之后;四面的风,吹乱了她后颈窝新生的短发,吹动了她臀部围裙的带子,好像飘动的小旗。 在一个解冻的日子,院子里的树皮渗透水了;房顶上的雪也溶化了。 她站在门槛上,拿起阳伞撑开。 阳伞是闪色绸子做的,阳光可以透过,闪烁的反光照亮了她面部白净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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肤。 天气暖了,她在伞下微笑,听得见点点滴滴落在绷紧了的波纹绸伞上的水珠的声音。夏尔初去贝尔托的时候,少奶奶免不了要了解一下病人的情况,甚至在她的复式记帐簿里,选了空白的一页来登记卢奥先生的账目。 等她知道了他还有一个女儿之后,就四处去打听;听说卢奥小姐是于絮林修道院培养长大的,还受过众口交誉的“好教育”
;那她理所当然地会跳舞、绘画、绣花、弹琴了。 这简直是忍无可忍!
“难道不正是为了这个缘故,”她心里思忖,“每次去看她的时候他才容光焕发,才不管风吹雨打也要换上他的新背心?
啊!这个女人!这个女人!“
她本能地恨她。 开始,她要减轻苦恼,就指桑骂槐。 但夏尔听不懂;后来,她故意找碴子,他又怕吵,只当没听见;最后,她打开窗子说亮话了:卢奥先生的病不是好了吗?为什么还去贝尔托?他的帐还没付呢?啊!是不是因为那边有个心上人?
有个能说会道、会绣花的女才子?
这就是你爱的,你要的是城里的小姐!
说得夏尔哑口无言,但她还不肯放过:“去她的罢!
卢奥老爹的女儿,一个城里的小姐!
他们家的爷爷不过是个放羊的;他们有个亲戚干了坏事,同人吵了起来,差一点吃了官司。 这有什么可神气的!何必星期天上教堂还要换上一件绸袍子?难道要冒充伯爵夫人!去年要不是靠了油菜那个可怜的老头子,说不定连欠的账都还不清呢!“
夏尔让她吵得又烦又累,就不去贝尔托了。 但是艾洛伊丝还是不罢休,一定要他把手放在弥撒书上发誓:以后决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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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去。 她一把眼泪,两片嘴唇,又哭又吻,好像爱情的火山大爆发,他不得不迁就她。但是他内心的强烈欲望却要造反,表面上虽然百依百顺,于是他自然地学会了两面派的手法:你能禁止我去看她,但是你能要我不爱她而爱你吗?这个寡妇瘦骨嶙峋,牙齿又长,一年四季都披着一块黑色的小披巾,尖角搭在肩上;她的骨架套上袍子,就像长剑套上剑鞘;袍子太短,露出了脚踝骨和交叉地搭在灰色袜子上的宽鞋带。时不时地夏尔的母亲就来看望他们;但过不了几天,媳妇的尖嘴薄舌似乎要把婆婆磨成针了;不过,婆婆也不是好惹的,于是枪尖对刀锋,你一言,我一语,舌剑唇枪,都刺到夏尔身上。 他吃起东西来为什么像饿了半辈子似的!
干吗来一个人就要喝上一杯酒?
怎么法兰绒的衣服死也不肯穿呀!
就在开春后的一天,安古镇一个公证人,就是保管杜比克寡妇财产的那一位,坐上一条顺风顺水的船带了事务所的全部现金,卷款潜逃了。 不错,艾洛伊丝除了价值六千法郎的船股以外,还在弗朗索瓦街有一座房子;但是从这座吹得天花乱坠的房子里带到包法利家来的,只有几件家具,还有几套旧衣服。 事情一定要搞个清楚。 迪埃普的房子原来早已蛀空吃光,连柱子都抵押出去了;她在公证人那里存了多少,只有上帝知道,但是船的股份决超不过一千古币。这样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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