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隆起的坟头上呜咽,还是哭声在阴沉的天穹撕碎败絮似的云块……
十三
茨坪。
那半块未搭棚子的水田上,一连解放军战士手拉手地拉起了一个巨大的圈子,
同时也拉起了一个巨大的撞憬。
如果说毛主席一定会来井冈山接见红卫兵的想法是如此地根深蒂固,以致于常
常会在眼前幻化出一幕幕激动人心、热泪淋漓的场景;那么这一回飞机不在厦坪空
投、而要在茨坪降落下来的事实,眼前出现的众多解放军战士紧张又警惕的面孔,
则使这一想法得以大鹏展翅般地飞腾!
某种失望一扫而空,某种迷惘抖落一尽,就是心头弥漫过的某种悲哀,也变得
微不足道起来……
欣喜,产生了速度。嘴唇皮的波动决不会慢于水浪的波动——
“毛主席会来看望我们!”
“毛主席今天会来慰问我们!”……
痴迷,爆发了联想。每一个红卫兵的脑海里都有节日焰火般的绚丽——
“林副统帅会来!”
“周总理会来!”
“江青同志也会来!”
各个接待站的工作人员都在解释——
“这是中央派来送治疗脑膜炎药品的飞机!”
“这是中央派来送治疗脑膜炎药品的飞机广……
几十条、几百条嗓子,盖不过数千、数万条嗓子,犹如真理常常掌握在少数人
手里,少数人却常常处于被打倒、遭屈辱的地位一样,红卫兵怀疑他们!红卫兵嘲
弄他们!红卫兵敌视他们!这种敌视,使真话越讲越像假话,假话越传越像真话……
圈子外,人头攒动,人山人海。
所有的眼睛都瞪着灰蒙蒙的天空,所有的耳朵都竖起来,力求捕捉到那非同凡
响的声音在大气层里引起的第一阵颤动……
我们也在其中,胡平与几个同班同学一起,站在博物馆大门口的那片高坡上等
着,张胜友则挤进了离圈子不过五米远的近处。
就是站在一起,我们也不会真正认识。我们,还有这片人山人海,不是一个模
子倒出来的,却胜似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历史,还没有给我们认识自己、也认识
同一代人的机会。
当时我们决没有想到,二十年之后我们会来写这样一篇作品;犹如当时我们不
可能料到,十年之后我们会从社会的阴沟里爬出来,蒙混进了堂堂的复旦大学……
世界上难有这样漫长的等待,世界上找不到这样耐心的观众。衣服单薄的红卫
兵们,在零下二三度的旷野,等了半天,等了一天……
次日上午,那片几乎凝固了的、巨大的“银幕”上,终于隐隐地有了什么:由
弱而强了,是发动机的轰鸣声;由远至近了,是一架涂有八一红星军徽的直升飞机。
顷刻间,那海,发生了海啸:
“毛主席万岁!”
“毛主席万岁!”……
那山,上下起落,左右错位,似乎这是一座火山,即将要有一次伟大的爆发!
那圈子,则像一只四面受强气压挤压的脆弱的气球,随时都有可能破碎……
直升飞机并没有立即着陆。它在低空作了多次的盘旋,那道道灼热的气流,纷
纷扫落树枝上的冰壳、冰凌,强大得像奥林匹斯山上的宙斯,在俯视人世间的芸芸
众生;它几次像是要着陆了,又猛地升上去,似乎又有蜻蜓般的小心翼翼,生怕让
什么东西给吃了、或缠了去……
身子向后顶去,脚板向前蹬去,解放军战士们的手拉得更紧了,彼此的五指,
宛如一道铁钩……
直升飞机终于着陆了。螺旋桨仍在隆隆地转动,舱门刚刚打开,隐约看到里面
一个穿军装的高大身影……
这一刹那,站在高坡上的胡平看见,往前涌的人海扯出了后面的几个口子,口
子里都有结着一层薄冰的粪坑,粪坑里都不断有闪避不及、被撞下来的红卫兵,其
势正如中国的改革者在一九八五年里纷纷中箭落马!
已挤在圈子边的张胜友目睹——
一个十五六岁、操着宁波口音的红卫兵喊了一句:“我要第一个与毛主席握手!”
话还未落地,他和另一个红卫兵竟冲进了圈内,仅跑了七八米,许是被发动机喷出
的气流那巫师般的力量摄住,他不动了,身子又往左侧了一下,旋即,飞机头部的
螺旋桨劈将下来,一股白色、粘稠的脑液似从高压水龙头喷射出来,他的两颗眼珠
子,也被打出去七八丈远……
前面的红卫兵都呆住了!圈子内的另一个红卫兵更呆住了,几秒,十几秒……
足足半分钟之后,他走过去,双手捧起地上的一摊脑浆,将它们放回到同伴的冒着
热气的大半边脑壳里,似乎这样能够起死回生……”
上帝没有被感动。
所有的欣喜,所有的痴迷,同时都被螺旋桨劈得粉碎……
直升飞机运来的是几箱贵重药品——进口的阿拉明、新福林,还有血管紧张素
等抢救休克的针剂。据说,后者一盒得花28元人民币。
红卫兵散去后,在这半块水田里,拾到了两大筐鞋子袜子……
直升飞机只能暂停在了茨坪,螺旋桨劈坏了,在等着从南昌的向塘机场运新的
螺旋桨来换……
惊愕、愤怒的红卫兵们向空军造反了,他们誓死要揪出杀害红卫兵小将的刽子
手和幕后策划者……
十四
抢救是及时的,成功的。
上海来了医护人员,南昌来了医护人员,广州部队也派来了有经验的大夫。在
前后二百多名脑膜炎患者中,死去的只有六人。
不幸中之万幸,还不仅于此。脑膜炎的流行,比中央随即下达的紧急通知,更
有力地堵住了红卫兵到井冈山的串连洪流。
1967年1月以后,虽还有零零星星来的,但那不过是一场洪峰过后的几圈涟漪……
有关部门还有大量的善后工作……
清理账目。一直清理到1968年春天,才有了一个大概的眉目:不包括南昌至井
冈山的沿线各接待站,仅井冈山,在这场红卫兵大串连里便耗资250万元人民币,共
接待红卫兵一百余万人次。
清理物资。空投干粮时,曾留下十万斤压缩饼干作储备,现在部分霉了,没霉
的则碎了,便以五分钱一斤的价格卖给干部、群众,一个人花上一元来钱,便可以
买上满满一旅行袋,拿回家熬糊糊喝,既当饱又富营养。红卫兵用过的衣物也作价
卖给干部、群众,绒裤、绒衣五角一件,被单两元一条,棉絮烂成粉的只有扔掉,
稍有点样子,便三床重弹成一床,卖一元一床……再加上红卫兵陆续从祖国各地寄
回来的借款,全山共收回50万元人民币。
处理无名、或者有名尸体案件。
全山共发现五具红卫兵尸体。最晚发现的一具是1967年6月,在一座名叫金丝面
的山上被一个摘粽叶的老俵发现的。尸体高度腐败,衣服及脸上、身上的肉基本烂
掉。保持完整的只有发辫、皮带、鞋子、语录本。经法医解剖,死于饥饿。亏得当
时全国各地寻找失踪的红卫兵的函件、函电没有不发到井冈山的,有关人员在一摞
摞砖头厚的来文、来电中,终于翻到一张,上面列举的失踪者部分特征与死者相符:
身高一米五二,鞋掌上钉有两块皮,裤衩系白底紫色碎花(死者身上尚保留了一个
裤衩缝没有烂去)。经死者家属来井冈山认定,死者系河南省兰考县一个中学的女
红卫兵,1966年时十八岁。
我们曾想知道死者的名字。遗憾的是,至今仍在井冈山工作的有关人员都不记
得了,而且和另外的三具尸体一样,在今天的井冈山市公安局里没有留下任何可供
查证的材料。留下材料的只有最早发现的那具尸体。
打开纸色已经变得昏黄的案卷,我们从中复印了两份材料——
报告
公安局:
我于元月二十日吃过早饭,前往大井参观。参观大井和双马石哨口之后,我和
湖市大学土木系工建专业李弥白同学,从双马石哨口出发,经过五个山头,到达了
一个有三角架的山峰,在此休息一会。此时,天已渐渐黑了,我们往下走了一段路
程,就在一条小溪里露宿,我俩在此烧了一堆火,坐到天明。第二天天亮就开始出
发,沿小溪而下返茨坪,在下离我们烧火处发现一具尸体(作者注:原句如此)。
我们在尸体处观察了一会儿,因尸体死了好久,有臭味,所以我们就走。死者可能
是长征队员,被阶级敌人暗害。我们怀着害怕的心理,火速下山。从早晨7:00发现
尸体到下午2:00回到茨坪,吃罢午饭后,于3:00报告给公安局。
由于返家心切,怀着害怕心理,况且山区路线复杂,故路线不清楚,以至找了
两天。情况大致如此。
望公安局根据情况加以处理。
报告人 焦作矿业学院
傅秀德
1967年元月22日
最高指示
世界上的事情是复杂的,是由各方面的因素决定的。看问题要从各方面去看,
不能只从单方面看。
法医鉴定书
(67)吉公技法字第004号
一九六七、二、三
一、绪言
一月二十二日,井冈山公安局电话报称:我山发现一具无名尸体在深山中,是
外地来山串连的红卫兵,其死因不明,要求法医检查。当日,专处法医从遂川赶赴
井冈山,次日,会同公安局干部及驻山串连的红卫兵等二十余人,前往实地进行了
现场勘察和尸体检验。
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