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冈山,次日,会同公安局干部及驻山串连的红卫兵等二十余人,前往实地进行了
现场勘察和尸体检验。
尸体位于井冈山大井四方斜的高山密林无路可行之深山中:四周无任何挣扎和
搏斗痕迹,距尸体不远的小山坡上,有死者衣服一件,解放鞋一只,衣服口袋内有
学生证、串连证及草根、小竹笋等物。据上述证件表明,死者名叫谢新国,男,系
上海市革命二中(原金陵中学)的学生。
二、检验
1。外表检查。尸体仰卧在深山沟里,两手展开呈半握状。左脚穿着解放鞋一只,
弯曲在右脚小腿下,右脚直。赤脚。黑发,发长七厘米。衣着从外到内是:上穿蓝
工人服一件,红、蓝色毛线衣一件,红绒衣一件,米色毛线背心一件,白棉毛衫一
件,米色衬衣一件,白色汗衫一件;在米色衬衣左胸小口袋上,用蓝线在中央横缝
一道线,口袋内用一条小花手帕包有人民币十元,全国粮票三十斤。下穿咖啡色旧
长裤一条(右口袋内有小花手帕一条,弹弓一只,吃过的高粱秆残渣三节,左口袋
内有咖啡色尼龙袜一双),麻色长裤一条,米色毛线长裤一条,咖啡色棉毛长裤一
条,蓝短裤一条。尸斑位于背臂部,呈黑绿色。尸僵消失。胸部对称,腹部凹陷,
尸绿明显呈块。外表生前表皮擦伤有:额部一处,13×4厘米;左面三处,5×3、3
×3和4×2厘米;右面一处,4×1。5厘米;下颌骨左侧一处,1。5×1厘米;两手背及
十指背的突起处,均擦伤;右小腿及右脚背有五处,大的14×4厘米,小的1×1厘米。
所有的生前表皮擦伤表现:方向一致,大小不等,形状不规则,色泽暗红色。额、
手的擦伤,重叠多次,其他部位无任何损伤。
2。解剖检查。从甲状软骨,经过胸腹部,绕过脐左侧,直至耻骨联合上止。打
开胸腹腔,脏器位置正常,无异常现象;胃、肠完全是空的,无任何食物残渣。
三、分析意见
1。尸体上所有的生前表皮擦伤,均不是致命伤。若他人所致,决不可能把所有
的表皮擦伤造成方向一致,位于人体前。为此,死者所有的表皮擦伤,是在饥饿时
全身无力、跌跤所造成的。
2。死者所穿的衣服口袋里,装有草根、小竹笋等野生植物,三节高粱秆是吃过
后剩下的残渣,胃、肠完全是空的,没有一点食物残渣,据此,可以说明,死者生
前是受过饥饿的。
3。死者死在一个大小密林无路可行之山坑中,四周数十华里无人居住;加上当
时气候寒冷,又未穿棉衣,更没有取暖之工具。死前是受过寒冻的。
根据上述事实,死者谢新国是因参观井冈山主峰迷路无食吃而饿死。受冻、表
皮擦伤能加速死亡。
法医:周荣宗
今天,透过法医鉴定书里这些极准确、极简洁而又极冷静的文字,我们仍可以
看到一个身上带着语录本的红卫兵、一个口袋里仍有弹弓、童心未泯的少年,是怎
样地在密林荆丛里跌扑,在山峰与谷地间爬行……
我们仿佛听到了他扯痛每一根饥肠的呻吟,仿佛能看到他那双因为渴望生而圆
睁得有如两颗黑色玻璃珠子的眼睛……
谢新国不是一个糊涂的少年,他随身带的语录本上有一条条精心划的红杠杠,
他贴身衬衣上有用蓝线缝好的放有钱与全国粮票的小口袋;他又是糊涂的,他不知
道沿着小溪的下行方向能走到平地,李弥白、傅秀德正是沿着那条小溪回到茨坪的。
他独自一人度过了多少个风雪交加的夜晚?
他在咽下草根、小竹笋、高粱秆时,心头该是怎样的滋味?
他可想过黄浦江边辉煌的灯光?
他可眷恋红楼碧树、书声琅琅的校园?
他可怀念那唱着“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的歌儿长大的童年?
不知道了,不知道。
人们只知道,一个比露珠还要年轻的生命,是仰望着苍天而死去的……
当年处理善后工作的有关同志,都以肯定的口吻告诉我们:在野外发现的其他
四具红卫兵尸体,死因大抵同于谢新国的情况,即因寻访井冈山主峰的红军游击洞
或其他旧址,迷路后“无食吃而饿死”,“受冻、表皮擦伤”则加速了死亡。
第三章 历史的大思考
十五
如果说,1967年下半年北京、上海等城市的揪“五·一六分子”,使“红卫兵”
一词变得惨淡的话;那么,1968年春季开始,全国各地大规模进行的“三查”运动,
即清理阶级队伍,继而工宣队进校,“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则使“红卫兵”
一词以越来越快的速度被剔除出中国的政治生活。
退潮和涨潮几乎同样快。
毕竟是打牌。没有谁真的准备用人道主义的意识来观照中国人过的日子。相反,
让你暂时摆脱些什么,是为了让你更长久更沉重地负荷些什么。一旦一个“资产阶
级司令部”彻底垮了,一个由军人与政客们结成的“神圣同盟”崛起在紫禁城,红
卫兵的厄运便注定了——
阴沟盖上的几个烟头。
人行道上一堆嚼尽了汁液的甘蔗屑。
中国共产党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是一次摘桃子与分桃子的会议。各路新贵纷纷
受封,八方好汉弹冠相庆。此日此时,几千万红卫兵早已被驱赶去了祖国的穷乡僻
壤,少数的被投进了监狱……
开始流行一句话:“历史的误会。”
无论是老“狗崽子”与新“狗崽子”,还是红卫兵内部总是存在的“唯我独革”
的两派,突然发现彼此又呆在一起,虽然失去了一样的课桌,一样的课本,但眼前
却一样的远离故乡亲人,一样在风吹雨打、飞沙走石里劳作,一样地对昔日悲哀,
对明天秘不可测。有时在风雪弥漫的小镇,或是在蓬草枯瑟的山路上碰到,看到彼
此都是同样描楼的衣着,同样疲惫的神色,这时再想起不久前的“老子英雄儿好汉,
老子反动儿混蛋”,还有各自在“誓死捍卫”的口号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双方
便只能在目光里飘过自嘲、自讽、自贱,在嘴角挂上几丝无可奈何的、怆然的苦笑……
你当过看客,我也当过看客。
你曾是角色,我也曾是角色。
你可悲,我也可悲。
你可笑,我也可笑。
有了脓渍之后新生的肉芽,有了痛定思痛的灵魂的大不安……
被剥夺了受教育的权利。初中的不能念到高中,高中的不能升上大学。因此,
才有了一九七七年胡子拉碴、拖儿带女。空前绝后的一届大学生,才有了今天如走
山阴道似的目不暇接的电大、业大、职大、函大、刊大……
被剥夺了工作的权利。专业是数学力学的大学毕业生,因为人长得武高武大、
被分去火葬场抬死人;学高能物理的高才生,因为是女的,蒙受了“照顾”,被
“照顾”到商店里卖酱油……
被剥夺了精神生活的自由。不能有歌声,不能有书声,不能用文字和色彩去表
达另一种声音。本世纪六七十年代,正当一批又一批的文化、科学思潮,以强大的
力量向全世界伸展时,中国的沉寂与桂桔,决不会亚于中世纪的黑暗!
甚至被剥夺了爱情的自由。多少青年迫于出路不得不将贞操抵给了魔鬼,多少
青年为了生计不得不做起同床异梦的夫妻,多少青年陷于空虚,一边愚昧地去抓别
人的“奸”,一边又粗鲁地放纵自己动物性的本能……无疑,这是一条极重要的原
因,自然,也还有其他方面的原因凑在一起,才有了今天如此众多的“陈士美”、
“第三者”,才有了80年代高得叫道学先生们坐卧不安的离婚率。
一旦生命的根系插进了广袤、苦涩的土地,对自我的忏悔就必然延伸到对社会
的反思。
一个老红卫兵,曾被江青一伙投入黑暗的牢房,出狱后他又到祖国北部边陲过
了九年艰苦的军营生活。他作了这样的思考——
“……用八个字概括自己:虔诚,盲从,好比‘TNT’炸药;幼稚加狂热,好比
超级雷管。一经煽风点火,就炸啦!红卫兵明明被人愚弄利用,却自信是绝对正确,
真正的悲剧就在这里。我们起初成了阶级斗争的工具,最后变成了残酷斗争的牺牲
品……”
卜大华,清华大学附中首批红卫兵之一。仅隔四月,因“炮打‘中央文革’”
被投入囚笼。1968年7月,被下放到陕北插队。他作了这样的思考——
“我当初参加红卫兵,真诚地相信,戴上红袖标,喊几声‘反修防修’的口号。
在社会上冲几冲,就能破坏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世界。当初,我是从‘天上’
看世界。到了陕北的山沟沟,住进破窑洞,我第一次发现,中国还有这么落后、贫
穷的地方!那些曾为革命洒过热血的老红军、老贫农,仍在吃糠咽莱,看到这些,
我流下眼泪!还搞什么‘文化大革命’,和人民的愿望相去十万八千里!这时,我
是站在地上看世界,在这里,我发现一种与城里人的狂热膜拜相对照的普遍心理:
农民在迷信中忍耐,在保守中缄默。这不正是我们民族的精神重负吗!迷乱的时代
多么需要清明的理性呀……”
李冬民,曾任首都中学红卫兵代表大会主任。1969年职务被抹去后,在一个工
厂当工人。他作了这样的思考——
“‘文化大革命’为什么偏偏发生在我们中国?如果认为只是某个人‘心血来
潮’,或只是少数人的一时之过,那未免太简单。我回头看,在那场大动乱中暴露
出来的东西:专制主义、蒙昧主义、个人迷信、宗法思想、山头主义、等级观念。
蹂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