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庆东顺从地翻过身子,仰躺在那里,对小姐说:“来吧。”
所谓秘密,对某一类人来说,是这样一种东西:怀有秘密的主人又想保有它,又想用它与人分享。尤其是,它使主人怀有道德上的自疚时,它就会像盛满容器的水一样不经意流淌。
钟庆东就是处于这样一种情境。省城的经历给他带来前所未有的心灵纷乱,虽然按传统的眼光看,他是得到了,但是,一种更大的无形的东西,却是不可挽回地失去了。他失去了对罗小云的一种自我纯粹的感受和对生活葆有的完整意念,尤其是,在罗小云不知情的情况下,那伤害的根本就不是对方,而只能是钟庆东自己。
毕竟,钟庆东还是深爱罗小云,并且,他也并没有真正抓到罗小云婚后跟别人的什么把柄。
钟庆东想慢慢地纡泄出去他那份灵魂的不安,他自认为这么多年浸淫了对美术爱好的洗礼,对真善美有着相对的认同规范,道德上也不是一个自甘堕落的人。于是再跟罗小云在床上亲热的时候,他会冷不丁插入一句:“我找过小姐。”
“什么?”罗小云立刻问。
看着罗小云那警惕的眼神和紧张的表情,钟庆东意识到不妥,马上改口说:“呵呵,我是开玩笑,逗你呢。”
过了一段日子,钟庆东感觉那份压抑的自责仍旧堵在心上,于是他仍旧选在跟罗小云亲热的时候,只不过换了开玩笑的口吻说:“我和小姐玩过的。”
“到底真的假的?”罗小云问。
“真的呀!”钟庆东的表情看不出他是坦白还是搞笑,有点腆皮的样子。
“我不信。”罗小云说。
“不信拉倒。反正我是向你坦白了,我不想欺骗你。”钟庆东说。
“这是你说的?”
“嘿嘿,开玩笑呢,你看你。”
如此反复多次,仿佛钟庆东是用这种话题来调剂他和罗小云之间的闺房之乐似的,最后,罗小云终于懒得搭理他了。钟庆东再故伎重演的时候,罗小云会说:“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吧。”这正是钟庆东所需要的态度,反正,我是和你坦白了,信不信是你的事,由此,我的内心也会得到舒缓和平静。钟庆东就是这么暗自庆幸的时候,一种更大的悲哀几乎同时袭上他心头,他想,终究还是罗小云聪明啊,而自己显得呆笨了些。因为,事情如果换成罗小云,那是打死她也不会用这种哪怕是开玩笑的方式来泄露自己一丝一毫隐情和秘密的。事实也可能正是如此,罗小云婚后给他的感觉,不啻是高中三年他对她感情苦苦寻觅不得要领的一个翻版,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就在前几天,钟庆东还无意中听美术社里的一个伙计说到,看见罗小云有一天上午坐在一个男人驾驶的轿车里向郊外驶去。按惯例那应该是她在单位上班的时间。钟庆东知道这样的事情除非他亲眼碰见,否则是无法打探的。罗小云会说:“怎么,你的那个伙计是看错人了吧?”或者说:“不错,是和单位宣教科科长到乡里搞人口普查的。”钟庆东当然不会为此到罗小云单位查个水落石出,按流行观点,丈夫在外边有外遇,妻子要承担百分之百责任的,而妻子在外边被引诱,有起码一半原因要归附丈夫头上的,他在日常生活中要么具有性无能,要么具有无能性。再说了,所谓谎话,终归是类乎美术中荒诞派之于现实主义那样的东西,是必须根植于现实之上的,也就是说,谎话为了让人听起来信服,往往会在其中加入了一些真实的成分。比如罗小云,去乡里普查的事情或许真有,只不过被她移花接木说成另一个时间;或者是,她真的跟那个什么科长下过乡,但未必是去搞普查,等等。总之,这样的事是无法访查的,除非你想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作为家庭中的两个异性成员之间发生了多么大的裂隙。
钟庆东有时候会翻出罗小云读高中时的留影,甚至她童年的老照片,静静地看着,用以回忆她曾经的模样。是啊,那时候她当然是年轻了,尤其是读高中时的留影,每一张每一张不同角度的面庞,都洋溢着雨后草地般清新的笑意和纯真的梦想,美丽得了无挂碍,不慌不忙。但是,这就是当初的她吗?当初的她就是这样的吗?这仍是钟庆东想不明白的问题。因此,他想据罗小云当年的照片来推测她在什么地方发生了变化的企图,就成为了一个泡影。有时候,钟庆东看着罗小云在镜子前梳妆打扮的身影,会忍不住内心问自己:她是谁?她从哪里来?最终要到哪里去?
“爱”是为爱情制造和产生醋意的前提,也就是说,对罗小云给他带来醋意的行为,钟庆东应该因爱她而加以原谅。但是,果真原谅甚至纵容她的行为,是不是又意味着他不再爱她了呢?这真是一个二律背反的问题。就像眼下,钟庆东为了给罗小云的一帧镶着玻璃的像片擦去尘垢,只好一边唾上去口水,一边用棉花擦拭,这种行为到底是在珍视她,还是在轻贱她?
钟庆东曾经尝试慢慢忘记罗小云可能发生的行为,事实恰恰适得其反。想要努力不去想一件事,实际上是不断提醒自己再一次想起它。生活从一开始就带有某种宿命。仿佛一个缺口,无论怎么弥补,都只是格外增加它残缺的醒目而已。钟庆东想,也许,他到了五十岁的时候会好一些,那时候,由于生理和心理上完熟得近于衰退,他会懂得满足于为爱的乐趣和过程而爱,而不太会严苛要求被对方爱。但是那时候,钟庆东想,我也快老了。而现在,我还年轻啊。
是的,年轻给了钟庆东与生活不断对质的口实,使得他对自己的内心生活不能自理。只是,他的脑海里不断回荡着罗小云的话“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吧”,倒是颇能给他一些隔靴搔痒和莫名其妙的安慰。
入冬的一天,钟庆东走在县城大街上。他去一家公司清账。因为是暖冬,刚刚下过的一场雪落地不久就化了,到处一片斑驳暗迹,水意淋漓,像是刚刚卸完无数海鱼的码头。钟庆东在躲避一辆疾驰而过的将要溅起雪水的卡车时,撞到了一个人撑起的雨伞上。两个人停了下来。
“是你,小钟。”
“是你……王姨。”钟庆东终归记得。是多年以前把柯清介绍给他做对象的那位工厂医务室里的女大夫。
她有点老了,但是目光还是当年的模样,带有职业的探究人体内疾痛的特殊观望。她问钟庆东:“你还好吧?”
“还好。”钟庆东说。两个人是多年来第一次见面,因此记忆和印象不可避免地同时保留在多年以前。这样,话题扯到跟他们彼此相关连的一个人身上就是极正常不过的事。
“柯清离婚了,你知道吗?”女大夫问。
“什么?这是多久的事?我一点儿也不知道!”钟庆东非常惊讶。
“她结婚两年后吧,就离婚了。”女大夫说,“现在柯清一个人领着孩子过。”
“怎么会这样?”钟庆东问,他不知道为什么此时他还会用这样关心的口气询问,“那她现在住哪里?”
“住在她结婚之初第二次搬迁的房子里。”女大夫欲言又止,“其实,柯清当初一直想等你的,等你退伍回来。可是她的父母不同意,硬给她撮合一个。唉,年轻的不懂,年老的还不懂么?不知道强扭的瓜不甜?”
钟庆东心里乱糟糟的,他不想让女大夫看出他当年作为失败者以及现在有点儿幸灾乐祸却又高兴不起来的复杂的表情,推说有急事要办,就匆匆与对方告别了。
一连两天,钟庆东都嗒然若失。人真是奇怪的动物,比如钟庆东,当初得知柯清弃他而去另投入怀时,是恨不得她遭遇人世间最悲惨的事情的。可是现在,一听说柯清离婚了,正在遭遇不幸事情的一种时,钟庆东突然会心软下来,觉得很内疚,仿佛一切事情跟自己的恶毒脱离不了干系似的。钟庆东心里萌发了有机会去看一看柯清的念头,尤其是,每当他想起那天路遇的女大夫说的话——她其实一直在等他的——去看望她的念头就更加不可扼制。
过了两周的样子,这样的机会不约而至。钟庆东的一位朋友结婚,他前去参加婚礼,地点就在柯清家附近。钟庆东想,呆会儿婚礼结束,他正好可以顺路去她家里看看。没想到在人群中碰见了她,大概是出于邻居的情分吧,她正在院子里帮人家炊作。见到钟庆东,她愣了一下,又低头去忙活。她倒还是那么年轻,钟庆东没记错的话,她是比他大两岁。她的目光仍旧善良,带着犹疑,像是怀着对生活的默想,同时更加浸淫了因生育而悄现的母性光芒。钟庆东没有打扰她。
过了中午,婚礼将要散去。钟庆东裹了一下棉袄,站在门外。柯清从远处跟近,说:“不到家里坐坐么?”
正是初冬,北风慢吹,钟庆东和柯清伫立在小操场上,不远处传来钟庆东那面巨幅广告牌在空中被风摇动的嘎嘎声,像是一种奇怪的小兽在咬啮什么。钟庆东想了一下,两个人脚前脚后进了柯清家那低矮的平房。在院子里,钟庆东看见一架三轮车,里面装着用大号油桶改制的烤地瓜那样的铁皮炉子,心里就明白柯清面临什么样的窘境了。
屋子里很冷,虽然物具家当布置得很温馨,但钟庆东还是感到寒索。也许那是没有暖气的缘故。“孩子呢?”钟庆东问。
“上幼儿园了,全托。”柯清补充了一句,“平常日子我忙不开。”
钟庆东看见炕上撂着一只用木条钉成的简易手枪玩具,心里硌了一下。
两个人慢慢说着话,钟庆东坐在炕沿上,柯清坐在地面的椅子上,那基本是钟庆东问,柯清答的。临了,柯清问他一句:“你现在还画吗?”
钟庆东一时无言。他看着柯清,想着他俩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他为了试试能否记住她,把目光看向窗外,他记不住她。如今,他却觉得她那么真实,丝毫不模糊,他心说:这也是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