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用手摸着我的脑门子说:“儿子,妈给你订亲啦!”
“什么叫订亲呀?”
“给你讲媳妇呀!”
“俺还是小孩子,讲什么媳妇呀?”
母亲看着我不懂事的样子,笑着说:“讲你也不懂,你不要乱问了。”
就这样,妈妈让我呆在她身边陪她过了三天,天天都要三参九叩。妈妈还不许我乱讲话,不许乱翻家里的
东西,锅碗瓢盆茶杯茶碗一律不准我乱拿乱放,更不能打碎摔破任何一件东西。
三天以后,妈妈真的又把我送回到沙河集奶奶身边。
只听母亲一进门就笑着对奶奶说:“妈,合了,合了,三天三夜家里没有一点动静,平平安安的。”
奶奶也高兴地说:“合了,合了好,合了好。”
相逢不是为了告别(6)
母亲就又回乡下去了。
后来长大了,我才知道,那天,母亲放在香炉下的大红纸上写的就是我和东坂韩桥子张家的那个三姑娘的 生辰八字,又叫什么庚帖。
就这样九岁的我和那个至今从未见过面的七岁的小女孩定下了终身大事。
都快十年过去了,我早就把这个忘得一干而净了。再说,这十年我们两家从来没有来往过,我至今还没有
见过那个姑娘一面,不知道她长得是啥模样。这算什么订亲呀!也万万没有想到我姑妈在这个节骨眼上提这事
来刺激我的安姐姐。为什么我姑妈要说我去蚌埠是为了躲避安姐姐呢?为什么还当着面提被日本鬼子糟蹋的谣
言呢?我姑妈说的是谎话呀!害死了我安姐姐呀!我一定要找她评评理,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的安姐姐,这么 对待我!……
当父亲知道姑妈从中作梗,最终导致了安姐姐之死后,父亲痛哭不已,也痛恨姑妈。
父亲跪在地上又哭晕了过去……
二妈和曹大妈两个人明白真相后,又哭成一片……
二哥曹明仁来了。他将两位老人劝歇了之后,将父亲抱到安姐姐的床上,用糖水将父亲灌醒了。
二哥埋怨起两个老人来:“叫你们不要多说什么,你看老小若是病倒了,该怎么办?”说着,二哥又把话
头转向父亲,“老小,安子对你是真心的,如今她已经死了,再伤心也没有办法把她哭回来了。你年纪还小,
奶奶又老了,全靠你来养活她呀。安子是为你而死的,而不是你害死的,也不是你骗了她,而是谣言和你姑妈 的一些话,把她气死的。……”
曹大妈接着说:“世上人压人,压不死人,话压人压死人,人的吐沫也能淹死人呀。如果不是别人造谣言
说安子被鬼子糟蹋了,安子决不会死的。再加上安子本身就有心病,也就是常人所说的‘相思病’,时刻都在
想着她的心上人,而她又听说心上人已经订了婚,并且他爱的人去蚌埠就是为了甩掉她,这些事怎么能让安子
受得了。她爱的人不爱她了,她不爱的人过去苦苦追求她,现在却又在讥笑造谣来伤害她,这样的压力,安子
的心都碎了,再也无路可走了呀……安子死的惨啊,死的冤枉呀!在她临死的那天晚上,俺在她身边,她先是
一阵子大吐血昏了过去,等她醒过来,她还拉着俺的手,对俺说,‘舅妈,成子弟弟回来,你就跟他说,俺是
愿意为他死的,俺爱他……’她的声音很小很小,很慢很慢地,说完了,又是一阵大吐血,不等天亮,就慢慢 地断气了……”
苍天啊!
父亲捶胸顿足……
安姐姐之死(1)
安姐姐死的真是好惨好惨。
安姐姐死的真是好冤好冤。
二妈哭诉着……
“四月初五,俺看安子在床上睡着了,就去一趟菜地里,当时俺把门锁上了。回来俺推开门一看,安子正
在地上滚来滚去的,满头满脸都是石灰,嘴里也有石灰。俺吓得大叫起来。大嫂(曹大妈)闻声就赶来了,俺
俩把安子抱到床上,这时俺发现安子的一双眼睛已经被石灰……(抽泣)……呛瞎了……,嘴里的石灰已经干
成了血块了。抱上床后,安子就再也没有说话了……(哭)……只是两只手在床上乱舞乱抓,嘴一张一张地想
说什么,可什么也说不出来……(哭)……到了下半夜她忽然大叫一声,吐出了大口大口的血……慢慢地就断
气了……当俺给她换衣服的时候,她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你送给她的那个八卦钱……”
说到这里,二妈从怀里掏出了那个八卦钱,又大哭起来……
“安子对俺说,这八卦钱是你和她临分手时给她挂在脖子上的……现在,安子死了,这八卦钱也该还给你 了……”
二妈哭诉着……
“俺万万没有想到这堆剩下没用完的石灰会把安子呛死呀!”
过年前,二妈家换了新锅灶,把没用完的石灰就堆在外屋的墙角下,安姐姐起来时看到门上了锁,可能是 心里烦闷,头一晕就倒在了这堆石灰上……
二妈把八卦钱交给了父亲。
父亲跪在地上,求二妈带他到安姐姐的坟上去看看。
二妈怕父亲出事,没有答应。
父亲跪在地上再三地保证,不哭不闹不出问题。并请二哥曹明仁带上一把铁锹,父亲说他要亲手把安姐姐 送给他的大辫子还给安姐姐。
父亲的请求,二妈没有答应。
二妈说:
“俺要好好保管它,不能把它也埋掉啊!……”
曹大妈看到父亲还跪在地上,就叫二哥把父亲拉起来。
父亲一把抱着二妈,二妈也抱着父亲,痛哭起来……
“妈妈!妈妈!……”
二哥走上前拉父亲,却被曹大妈制止了。
“让他娘儿俩哭吧,让他俩个伤心人哭吧……”
从一九四二年农历三月三日在东圩子李学固家“桃园结义”起,到一九四三年正月十八日父亲到蚌埠前在
铁路涵洞中分手止,安姐姐和父亲从相识到相爱,从相知到别离,总共不过三百天。父亲在蚌埠是四月初九离 开,初十到沙河集,而安姐姐就在初五晚上死了。
父亲一个人沿着铁路孤孤单单地回到了沙河集。父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沙河集的。青青的沙河水,墨
绿色的田野,还有连绵起伏的白米山,父亲所熟悉的沙河集这个鸟语花香的季节所弥漫的气味已经没有了。这
个年轻人恍恍惚惚,十分活跃灵巧的身体变得相当的迟钝,跌跌撞撞地一路走来,脚步沉重,好像总有什么镣
铐像泥泞一样拽着他。他的头开始缓慢而有节奏地打起旋来。有时他的眼前是一片漆黑,仿佛暴风雨来临之前
的滚滚乌云,而看见的仅仅只是一些虚幻的不真实的影子。
这样的行走是漫长的。这样的行走使他的头分裂般的疼痛。安姐姐真的死了。而且他知道了是怎么死的。
在蚌埠时他好像就在梦里梦到过。一只小松鼠蹦跳着越过铁轨跑到黑松林里去了,两只燕子漂亮的像一朵浪花
似的掠过沙河河面,小虫子们仍在草丛中开着音乐会。空气中的那些香味呢?安姐姐的香味呢?夕阳把大地染
成金黄色。阳光依然灿烂地把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刚刚有些软软的黄胡须的嘴和下巴照得清清楚楚。田野里散
发出的马粪牛粪和野花的香味与大地的泥土味混合在一起,那种亲切的香气今天变得似乎太浓郁了,简直让人
透不过气来。所有的绿色植物似乎都在把汁液像疾病一样喷射出来,空气里充满了那种死气沉沉的、令人呕心
的气味。父亲觉得口干舌燥,是害怕吗?是悔恨吗?是愤怒吗?是悲痛吗?他好像一颗被小松鼠掏空了的松栗
子一样被掏去了五脏六腑,变得一无所有,宛如一个空壳儿。他觉得自己已经消失,成了阳光下潜行的影子, 一具行尸走肉。
安姐姐之死(2)
似乎已经没有什么能把他在这样阳光灿烂的美丽的五月的黄昏的生活地位归还给他。父亲觉得自己像是一
切事物中的一个空白。一列火车鸣着汽笛开过来缓缓地进站了;那些光着脚板在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干活的农
民;那些在街镇上吆喝叫卖的小商小贩;那些拄着文明棍耀武扬威地招摇过市的老爷们;那些无法无天狐假虎
威的汉奸、二流子和无赖们,还有桥头堡上那些穿戴整齐野心勃勃满脸杀气的鬼子兵们……他们看上去好像都
是一些梦境里的人,和这个年轻人已经毫无关系。父亲感到自己是在一个昏暗的梦境中漂浮着:一切别的东西
在他的周围似乎都只剩下一个形体,可是自己却只是一种似乎又非常清醒的意识,一个能够思考和理解的空白 。
这样的行走,父亲想到自己大概快要爆炸了。他感到自己真的就像一块碎片悬挂在空中。
父亲一回到沙河集,父亲就找“罪魁祸首”之一的姑妈算账。
一看到姑妈,父亲已经到了冰点的血管,似乎一下子就热了起来。他的眼睛也骤然变得乌黑发亮,就像把
一根火柴放在了另一根正在燃烧的火柴上火光突然一闪那样。一进门,父亲一句话不说,好像没有看见坐在桌
旁的奶奶和姑妈,他目中无人地一把将桌上做好了等着他回家吃的饭菜掀到了地上,然后愤怒地用双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