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几个人的名字。有一次,她看到报纸上我写的文章,硬要父亲读给她听,那是我写的一篇散文《同是十九
岁的别离》,她听着听着,挂着美丽笑容的脸上不知不觉中又挂上了两行不相交的老泪,母亲哭了……母亲从
未这般哭过。据父亲讲,母亲的嗓子很好,可母亲难得一唱,偶尔听到过几次,也像蚊子叫似的,让人不可捉
摸。这次回家,我和侄儿打开录音机,年近古稀的母亲站在一旁说:“那个姓毛的小伙子唱的歌好听”。侄子
告诉我,母亲喜欢《涛声依旧》。母亲爱听《涛声依旧》?一向对流行音乐反感甚至厌恶的母亲怎么会喜欢上
《涛声依旧》?何况她不识字,更不知歌词所叙述的故事。我又惊又喜,甚至又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人年纪大
了,总喜欢怀旧,母亲或许是在那支婉约的曲子里倾听自己漫漫人生长河中的涛声吧?
母亲是极易受伤害的人,又是极易满足的人。去年冬,女友给她织了一顶绒帽,她可乐开了,天天戴在头
上,说在嘴里,喜在心里,那份满足感好像又添了一个小孙子。母亲老了,早就想照张像样的相片,这次回家
我实现了她的心愿。母亲看着自己儿子给自己拍的彩照,一口气说了好几个“像!像!像!……”
看着相片上的母亲,沧桑的脸上满是慈祥的微笑,她身后的牵牛花正热烈地开放,用心灵尽情奏响生命的 乐章。此时,我忽然想起一句话——
回忆是一辈子的事。
母亲也是。
一九九五年五月于南京萨家湾
好了,你现在已经知道我母亲的名字了。
你记住了吗?
我真的是想让全世界都知道她是我的母亲。
我母亲的名字叫张淑兰。
她的这个名字的确是后来办居民身份证时(大概是一九八九年前后中国开始实行居民身份证制度的),我 才知道的。她从没告诉过我。
母亲,回忆是一辈子的事(3)
当我知道后的第一个感觉是,母亲的名字真的十分美丽。可母亲已经老了。与我同龄人的母亲相比她真的
是老了一点。这在很大程度上导致我少年时对母亲的态度极其冷淡,甚至我觉得我的母亲又老又丑,心理上多 少让我在同龄少年那里油然而生一种自卑。
我啰啰嗦嗦说了这些,不知道你听懂了没有。我不知道,细心的你是否发现我母亲的名字与这部小说已经
存在了另外一层关系。而这层关系,就像是一层窗户纸,背后隐藏着一个父亲的秘密。
直到二○○二年我把父亲母亲接到我工作学习的北京城时,父亲才告诉我,母亲的名字是他起的。
父亲用他的小聪明和智慧,给不识字的母亲的名字涂上了一层只有他自己才理解的色彩,掩盖着他一个不
可告人的秘密,或者说把他对另一个女孩的思念、愧疚和对自己十八岁时的一段不算风花雪月的逝去的爱情, 用母亲的名字来做了这一切的纪念碑。
另一个女孩,不用说,她就是——张玉兰。
张淑兰,是我的母亲。
母亲美丽的名字上面附着了另一个女孩的影子。我对父亲在他十八岁时耍的这个小小的伎俩感到怀疑和愤
怒——他竟然为了一个只能是扑风捉影的爱情把母亲的名字作为一种牺牲,来祭奠他没有得到的东西,来满足 他作为一个男人的自私。
这对我的母亲是不公平的。
但母亲是不知道的,蒙在鼓里,六十年。
作为儿子,我知道,在父亲母亲结婚六十周年的时候,我已经没有权利埋怨父亲。
我感谢父亲,父亲选择这样的日子,把这个埋藏在心里六十年的秘密告诉了他的儿子,且一脸的真诚,真 心。
面对父亲,我已无话可说。
父亲结婚那天晚上,张玉兰也来了,她挤在人群中来闹洞房,来看父亲更是来看新娘子。那个时刻的张玉
兰的心情,我不敢幻想用我的笔来描绘。我想,我如果要写的话,那么所有的文字对她都是不尊重。
不过,据父亲讲,父亲和母亲结婚后,张玉兰也经常来串门和母亲在一起聊天,说说笑笑的,非常融洽, 形同姐妹。
重逢没有再见(1)
一九六四年九月,父亲第二次见到了张玉兰。
这是父亲二十岁离开沙河集后第一次回自己的故乡。此前的一个月,他刚刚从长江边上一个叫九成坂的劳
改农场释放出来。父亲在一九五七年整风错划右派后被劳教一年,接着以地主反坏右等五大罪名被判十年监禁
,其中第一条罪状就是“反革命罪”,后提前四年释放劳改六年。
父亲劳改一释放,就迫不及待地想回故乡沙河集看看,他已经十七年没有回去了。
到了沙河集的第二天,父亲的堂妹兰突然问起了父亲:
“俺哥,你可想玉兰呀?”
妹妹突如其来的问话,让父亲有些惊愕。说真的,这十七年,国内的解放战争早已结束,父亲在解放前二
十岁的时候坐了国民党的牢房之后,在解放后三十岁的时候又进了新中国的劳改农场,可谓是历尽磨难,沧海
桑田物换星移,即使回到了故乡,也已经是物是人非时过境迁,父亲哪里还有时间和精力记得起曾经的张玉兰 呢?
妹妹的问话,勾起了父亲的回忆,一段未了的情缘又涌上心头。
“玉兰好吗?她现在在哪里呀?”父亲也不知道妹妹为什么要问起这件他已经忘却的旧事。
“俺哥呀,打你离开沙河集以后,玉兰还是常常的念你的。她嫁给了许明道,但两个人从不说话。后来许
二爷死了,她老婆也跟人跑了,等有了《婚姻法》以后,她和许明道离了婚,在两年孤身一人后,又嫁给原来
在俺家学屠宰的徒弟徐麻子,两个人也不和气,三年也没生过孩子,后来抱了人家的一个女儿。现在,玉兰自 己在大沙河里靠戽沙子卖钱过日子,生活得好苦哟!”
妹妹的一番话,触动了父亲。心酸,辛酸。
“她现在在哪里?”
“你想看看她?”妹妹笑了笑,看着父亲。
父亲点点头。
“小珍子,快!拉着你大舅看玉兰娘去。”妹妹一声喊,外面走进来一个天真活泼扎着两个小辫的小女孩 ,这是妹妹的小女儿小珍子。
小珍子高兴地拉着父亲的手说:
“俺大舅,走,跟俺走,俺带你去看玉兰娘去。”
说着,就拉着父亲的手走出了家门。
十七年了,沙河集还没有什么变化,街道上的房屋大多还是老样子,南街巷父亲住过的地方更是外甥打灯 笼——照旧。
父亲牵着四岁的外甥女的小手直向后街的老荒地走去。这里仍然像从前一样,都是外地人用泥巴和稻草搭
成的不到丈把高的草窝子似的泥巴小屋,只要老天爷不高兴了,就成了名副其实的泥菩萨。
沿着一条泥泞凹凸的小路,小珍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在一个破旧的草屋前停了下来。
父亲在门口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深深地做了一次呼吸,然后稍稍抬了一下头。天是蓝的,没有什么云彩,
小屋的烟囱正袅袅地升起炊烟。如果说乡愁是个什么样子,袅袅的炊烟该是最好的表达,这是任何艺术家也无 能为力的事情。
父亲正整理着自己的思绪。只听屋里传出了阵阵咳嗽声,声音凄凄的,听起来有些心凉。
“俺大舅,玉兰娘就住在里边。”接着,小珍子大声喊起来,“玉兰娘,玉兰娘,俺大舅来看你了。”
重逢没有再见(2)
“谁呀?”
门吱吱呀呀地开了,一股浓烟也随之抢先冲出门来,接着从浓烟中探出一个蓬头垢面头发上粘着几根稻草
并瞎了一只眼睛的妇女,佝偻着腰目光呆滞地看着父亲和小珍子。
父亲惊呆了。
父亲紧走一步上前仔细地看着她,她也吃惊地看着父亲。
“哇……”的一声,张玉兰突然转过身就往屋里钻。
这时,父亲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把从后面抱住了张玉兰,嘴里喊着:
“玉兰,玉兰,是我呀!……俺是你的成哥呀……”
父亲紧紧地抱着张玉兰,她终于忍不住大声痛哭起来。
“成哥,你来了……”张玉兰的声音里充满着委屈和哀伤,像一只孤单落魄的鸟儿一样。
说着,她慢慢地转过身,从墙角边上拉过来一捆茅草放倒在地上,说:
“就在这柴上坐吧……”
一边说,眼泪一边不停地砸在地上。十七年了,张玉兰仍然没有忘记她的成哥哥,一直在思念着父亲……
我离开沙河集后,玉兰一直在思恋着我。当我在滁县被郎巡官关进警察局的水牢时,她听说后想去看我,
但许明道不同意;解放后,当知道我在老家安庆参加工作时,她为我高兴,又听说我被划成右派在劳改又为我
担忧。她总是不断地从我妹妹那里打听我的消息牵挂着我念叨着我……
我坐在草捆上听着玉兰如泣如诉的述说,泪流满面。可不谙人情世故的小珍子已经着急吵着要回家了。
玉兰这时实在忍不住把自己的腿捋出来给我看,一个碗大的伤疤像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