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弟,你喝茶。”
我正想站起身来接时,她用左手按住我的肩膀轻柔地说:
“你坐吧,莫客气。”说着,她用那双明亮的大眼睛笑盈盈地看着我,“小弟,俺妈很想看看你,等一下 散会后,让俺带你到俺家去给她看看。”
说完,她对我轻轻一笑,一转身又给别人倒水去了。
我不知怎么回答她才好,正自个儿纳闷,这是谁呢?她妈妈还想看看我,我奶奶也从没有告诉我东圩子有
什么亲戚朋友啊!我抬头望着她的背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对她的热情邀请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的突然。
“八弟,她是俺二婶的女儿,是你的安姐姐。”我结拜的大哥李学固看着我发呆地样子笑着说。“俺二婶 要看你,你就跟安子去吧。”
宴会结束后,大家都陆续地离开了。这时候,安姐姐就来到了我身边,笑着伸出手来拉着我说:
“走吧,俺妈要等急了呢!”
我的心颤了一下。一层淡淡的红云从我的后脑勺一下子不经意地覆盖了我的整个水瘦山寒的面孔。
牵手(2)
就这样,安姐姐大大方方地拉着父亲的手离开了大哥李学固家。你可以想像得到,父亲当时的心情是个什
么样子——喜悦?激动?羞涩?父亲长这么大,一个跟奶奶长大的孤儿,十七岁的青春还从来没有被一个女孩 子拉着手牵着走路呢!
要不是手拉手牵着,父亲说不定会一个趔趄。
父亲从此记住了一个女孩的手的温暖。
对于童年就失去母爱的父亲,这浅浅的手温就如同一道霹雳刻在了他生命的天空。
“小弟,你今年多大啦?”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当兵呀?”
一路上,安姐姐像一只喜鹊不停地问这问那,像自己的亲姐姐一样把父亲当作他的亲弟弟。
羞羞涩涩的父亲腼腼腆腆又战战兢兢地回答着,甚至不敢抬头正视安姐姐一眼,只能偷偷地用自己的眼睛
的余光扫描几下,又低下头任凭她牵着走,幻想着自己要是真有这样一个姐姐该有多好啊。父亲打内心里就真 的把她当成自己的姐姐了。
“小成子,来了,快快进屋来,让二妈看看你。”
远远地我就听见了这声眷眷温存的呼唤。这声音是一个母亲的。
我低着头,像一头刚找到家的羊羔,跟着安姐姐走到了这个呼唤我的母亲身边。她五十多岁的样子,穿着
藏青色的满襟上衣,黑发挽成一个髻盘在后脑上,素素净净地站在门口,一脸慈祥。她迎着我走来,一把拉着
我的手,亲亲热热地把我牵进屋里,让我坐在她的床沿上。
安姐姐一转身就走进里屋了。
“二妈……”我轻轻地跟蚊子叫似的叫了一声。我这张从来没有叫过别的女人“妈”的嘴,不知哪里来了
这股子勇气,鬼使神差般地喊起了“二妈”,那样子真有点像新进门的毛脚女婿似的。
二妈听见我这样一声叫,高兴地站起来紧上前一步一把把我搂在了自己的怀里,突然一下子眼泪就流出来 了。
我一下子紧张,不知如何是好。
“小侄子呀!今后就别叫俺二妈了,就叫俺妈妈吧,呵?”
二妈慢慢地松开手,一边擦眼泪:
“小成子,你长大了,长大了,妈妈心里高兴啊!想当年,你在你妈怀里喝奶时,俺还抱过你呢!”
这时,安姐姐从里屋笑滋滋地抱着一个青瓷罐子出来了,她把青瓷罐子放在灶台上,又从碗柜里拿出一个
大蓝边碗,把青瓷罐子打开,一股甜甜的酒香顿时弥漫了整个小屋。
安姐姐倒了一碗,端到我的面前说:
“小弟,这是俺妈亲手做的糯米甜酒,你尝尝。”
我站起来接酒,安姐姐一把又把我按下,说:
“小弟,你坐,你坐着慢慢喝!不要客气。”
我接过酒,轻轻地用嘴唇抿了一小口。
安姐姐和二妈都满面笑容地看着我。我感到脸上火辣辣的。
“好喝吧?”安姐姐说。
“好喝。”我大口喝了一口。
“从你来北桥堡当兵,俺妈有空就念叨你,说十几年没见到了,也不知道长啥样了。小弟,俺妈好想你哟 ,说一定要看看你,今天终于见到了。是不是,妈……”
牵手(3)
二妈笑着点点头,眼睛里盈盈地闪着泪光。
“成子啊,你看二妈现在没有儿子,就和你安姐姐俩一起种点田,马马虎虎过日子……”
“妈妈,你说这些做么事,让小弟喝酒嘛!”安姐姐着急地插话说,“小弟,听说你也没弟没妹的,只跟 奶奶在一起过,是吗?”
“是的。”我默默地点点头,“俺是奶奶养大的。奶奶已经七十岁了,她为俺操了一辈子的心,吃了一辈 子的苦……”
二妈听我这么一说,就挨到我身边,拉着我的手,说:“二妈没儿子,你就常到俺家来,俺会把你当作儿 子一样的。有空,也把奶奶接到俺家来过过,好吗?”
“行,行。”
看着这嘘寒问暖的母女俩,从未有过的一种幸福随着甜酒像血液一样一下子挥发到我的整个身心——感动
——那一刻,我体验到了这两个字,来自生命的深处,漩涡一样。
“妈妈,姐姐,谢谢你们!”我站起来放下酒碗,走到二妈跟前说。我能感觉到我的声音是颤抖的,笨拙 的。
“妈妈”的声音还没有落地,二妈又颤巍巍地站起来走到我跟前,一把把我抱在怀里,一边流泪一边说:
“小成子,妈妈的命不好,如果俺小平子在,也跟你一样大一样高了啊……”
安姐姐眼泪含含,拉着二妈的手劝说着:
“妈呀!小弟才来头一回,你流个啥眼泪呀!”
“唉,俺这是老糊涂了,俺是哭个啥呀!成子来了,俺是太高兴了啊!”二妈一边说一边拉着我的手。“
成子,别见妈妈的怪,看到你就想起了俺小平子来了……你也是个苦命的儿啊!……”
后来安姐姐告诉我,她有一个弟弟,叫平子,跟我同年的。二妈的娘家和我妈妈的娘家都在沙河集乡下一
个叫骚狗厅的村子里,她们作姑娘的时候在一起玩得来。后来安姐姐的这个平子弟弟患了肺炎夭折了。二妈知
道我的父亲母亲的遭遇,也知道我流浪街头和祖母相依为命的日子。
安姐姐又把酒碗递到我手上。
“小弟,快把这碗甜酒喝了吧!”
我接过蓝边碗,一仰脖子咕噜咕噜一口气把酒喝了下去。我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又用手擦了一下,发自内 心地憨憨地笑了。
二妈和安姐姐也跟着笑了。
大家都笑了。
父亲说,这是他自懂事以来笑得最幸福快乐的一次。
天已过晌午了。我还要去上班巡逻,就起身告辞。
临走,二妈紧拉着我的手,走出家门,一边走一边嘱咐我说:
“小成子,从今往后你就是俺的儿呵,在岗楼上没啥事就来家,衣服脏了就拿来洗,想吃什么了,妈妈就 给你做。”
二妈一直送我到东圩子的大路口。然后转身跟安姐姐说:
“安子,你送送小弟。”
安姐姐就轻轻地“嗳”了声,跟着我一步一步走上铁路。我一回头,二妈仍站在路口像一棵树一样静静地 看着我和安姐姐的背影……
晴空万里,春暖花开。
父亲和安姐姐踩着枕木,一步一步地走着……
铁路上没有火车,安静极了。
牵手(4)
天蓝蓝的,阳光暖暖的,风柔柔的,还有一些小虫子躲在草丛里开着音乐会。远处的白米山绵延起伏静默
如黛,宽阔、平静的沙河里,一片片浅绿色泛白的河水穿过黑松林从那灰白泛黄色的沙滩间潺潺流过,然后又
从铁路北大桥下穿过,一直流向远方。一只小船在渔夫的扶摇之中正逆流而上,几只鸬鹚懒懒地耷拉着脑袋用
一只脚蹲在船舷上。铁路两边一块一块狭长的小麦地,麦子长势良好;一些黄色的、蓝色的不知名的野花儿一 动不动地站在细长的花茎上盛开着。
在父亲的眼前,穿过云层的一束束阳光晴朗如一片片淡淡的粉红色花瓣缤纷飞舞,散发着密密麻麻的明媚 又羞涩的芬芳。
父亲和安姐姐在铁路上走着,不说话,没有话说,不知从何说起,又似乎满腹的心思,找不着什么言语, 他们默默地顺着铁路走着……
而他们的心应该是一朵花,在绽放。他们甚至听到了蜜蜂在花朵上跳舞嗡嗡地叫声,痒痒地甜蜜和得意。
这从他们矫健青春的脚步上可以看得出来,更重要的还有他们的表情是轻松快乐纯洁的,是简简单单干干净净 朴朴素素的。
他们走过大桥,可以听见十几个日本兵正在训练刺杀的叫喊。要在以往,父亲总要在这里驻足观望,思考
一下为什么这些被我们中国人称为“倭寇”的人,怎么就能用不到十号人的小队伍管着这方圆几十里的中国土
地和土地上的人民?我们一个打他们一个不行,十个打一个难道还不行吗?但今天父亲没有停下来,脑子里已 经充满着甜丝丝的花香。
下了桥,就到了上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