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自己在山西时遭到的种种非难和羞辱,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不行,不能让诺敏这样死,我得再向皇上奏本,起码也要他像张廷璐那样,闹个“腰斩”什么的,才能消我心头之恨。可是,他这里刚想说话,却早被雍正皇上看见了。雍正踱着步子来到近前,指着田文镜对方苞说:“方老先生,你来看,这就是揭开山西秘密的田文镜,他可是朕的老相识了——田文镜,当年黑风黄水店的事你还记得吗?”
皇上此言一出,把田文镜惊得差点喊出声来。皇上说的那个黑风黄水店的事,田文镜怎么不记得?他不但记得,而且是永远也不能忘怀的。那年田文镜和李绂两人进京赶考,在黄河滩上住进了黑店,被店主用麻药放翻。要不是凑巧遇上当时还是皇子的四爷,要不是四爷手下有狗儿和坎儿这两个机灵的孩子,他和李绂就没命了。可是,第二天临别时,四爷分明交代过一句话:“黑风黄水店的事,以后不要说出去,说了对你们不会有好处的。”后来田文镜和李绂来到北京,才知道四爷的深意,那是怕他们搅进阿哥党里去。他们当然不会想到,这趟黄河故道行的后面,还有雍正皇帝永远也不能向人说出的一段秘密。不过,这俩人还是从心底感激四爷的。四爷当上皇帝后,他们都受到了重用,干得也都很卖力。他们觉得,不这样,就无以报答皇上对他们的救命和知遇之恩。可是,田文镜却怎么也想不到,这件藏在心底多年而不敢说出来的事情,万岁自己却把它翻出来了。他连忙叩了个头回奏说:“万岁,臣怎敢忘了圣上的生死骨肉深恩?当年若不是托了皇上的洪福,臣早就化作灰烬了。但臣谨记万岁当年的谆谆嘱咐,虽时刻铭记心头,却不敢在人前有丝毫卖弄。”
“是啊,是啊。常言说君臣际遇难,如此生死际遇,更是一生难得第二次。正因其难,所以朕也是轻易不肯妄言际遇,也并不指望你和李绂二人来报答朕的恩情。圣人云:君子爱人以德。朕用人从来都出自公心的,从不以小恩小惠小巧小智来拢络人。朕今日旧事重提,是看你确实是个有良心的人,知道要忘身报恩不计较利害。好,很好,朕要的就是你这个良心,你这忘身报恩的良心。只要有了这良心,你就大胆地干下去吧,你会终生受用不尽,朕也绝不会亏待你的。”
殿里的人听了他们君臣之间的对话,都不免吃惊。因为在雍正登基之前,这俩人都是默默无闻的人物呀。人们只知道李绂是正牌的科甲出身,而田文镜则是纳捐除授的。化钱买的官本来是不吃香的,可是,田文镜却有幸当上了去陕西向年羹尧传旨的“宣旨使”,他回来时又搅起了山西这场大案。怪就怪在皇上还真听他田文镜的,田文镜说山西有事,山西果然就出了事。那位李绂,原来的官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学差,要论资历,还嫩着哪!可是,科场舞弊案刚一发现,他就被任命为顺天府恩科的主考,而且还只用他一人,连个打下手的人都没有,这是多大的信任哪!他们俩怎么升得这样快呢?哦,现在明白了,原来这两人还和皇上有这么一段渊缘啊。方苞想的更多,因为此前不久,皇上还对他说,不能多用私人,可田文镜与李绂不也是与雍正关系密切的人吗?眼下看看在这养心殿的人,除了马齐这个熙朝老人外,哪一个不是雍正亲手提拔上来的呢?
他正在想着自己的心事,旧文镜却开言了:“臣田文镜身受两朝国恩,并不是仅仅为了黑风黄水店的事要报答皇上。圣祖爷在位时,臣只知对圣祖尽忠效力;当今皇上即位,臣也只知为皇上尽忠效力。其它皆是身外之物,臣从来也不去想它。万岁适才所言的‘忘身报恩’一语,臣不敢当。”
方苞听他这样一说就明白了:哦,这人别看不是科举出身,可他说话却很得体,也很会投人所好,让你挑不出他的一点毛病来。再细心一想,雍正刚登大室,要是不这样破格用人,还真是不能成就大事。难道不用他们,还能用心怀二志之人吗?想到这里,他便点头插言说:“嗯,好。公、忠、能,三者俱备,难得呀!”
田文镜刚才说的已经让雍正皇上很满意了,方苞这么一点,更点得正是地方。雍正觉得好像让人给搔了痒痒似的,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舒服。他的脸上都放出光来了:“方先生,说得好。说得好啊!田文镜职位并不高,可是他却能忠心用事,一心为公,不枉了朕对他的一片期待之情。诺敏也曾是朕的亲信大臣啊,他上下勾连,狼狈为奸,不论是在山西或者在京城,都是要风有风,要雨有雨的人物。田文镜路过山西时,诺敏正是飞扬拔扈,不可一时之际。田文镜偏偏在别人都看不到的地方,在别人都没有注意到的事情上看出了毛病。而且从不能插手处插手,从不能进步处进步,终于使此案真相大白于天下。这番捏沙成团的手段,堪称一个‘能’字。事君以忠,一心为公,都是臣子的本份,但这个‘能’字却不是人人都可以办到的。方先生给他概括为‘公、忠、能’三个大字,这话说得真好,可以当作任用天下官员的三字真经!”
听到皇上这样评价自己,田文镜心里的那份得意就别提了。他可不傻,他心里明白着哪!要是皇上真地知道了,他田文镜的这个“能”字,其实并非他自己的本事,而是比他更“能”的邬思道替他挣来的,或者换句话说,是他田文镜用高价买来的,皇上将会怎么看他呢?
一直没有说话的马齐现在可找到机会了:“圣上此言极是!大凡一个人受了朝廷的厚恩,总是要报答的。而且只要他稍有天良,最起码也能作到体贴圣心,为国分忧。所以,这忠与公二字不难。难就难在既忠且公而又能,三者俱备。如今天下百废待举,像田文镜这样的能员,臣以为越多越好。”
马齐不愧是两朝元老,这马屁拍得也正是地方,说的又正是皇上眼下最爱听的话。雍正不禁击节赞赏:“对呀,就是这句话。朕今天还想说说李卫,他本来是朕的家奴,表面看来好像也没什么大学问,朕为什么这样重用他呢?就是因为他一心一意地就知道为朝廷尽忠,为百姓做事。有时事情迫在眉睫,他不请旨就去办了,而且常常办得很好。难道他就不明白万一办砸了,自己也要承担罪责吗?不,他没有想到要事事处处成全自己。可是,他没想到的,朕却要替他想到。朕要成全他,因为成全了他,也就是成全了朕自己嘛!常言说得好:‘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一个人不论做什么事,都不要故意去做,故意地要做给别人看。就如你们科甲出身的人,动不动就先想到‘名’,想到要保持名节呀,要扬名万代呀,这很不好。因为你一想到要留名,就不能全公,全忠,也自然不能全能了。孙嘉淦,你现在知道朕为什么要先挫辱了你,然后再升你的官职了吗?”
孙嘉淦听皇上说得云遮雾罩,正不得要领哪,突然皇上把话题又转到自己身上,而且还又是指责。听皇上话里的意思,好像连李卫这混小子都比他强。他心里不服气却又不敢明说:“皇上,请恕臣愚昧。臣请皇上明训……”
雍正回过头来看了看孙嘉淦,见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的恐惧,雍正满意了。他在心里说,嗯,朕要的就是这样的人。他盯着孙嘉淦看了好久才说:“那天朕把你赶出了养心殿,你却想在午门自尽,有这回事吗?”
“……回皇上,有……”
“做儿子的受到父母的责备,想不通便要去自杀,给父母留下一个不慈的罪名,这算得上是为父母尽孝吗?”
“不,不算尽孝。”
“臣子受了君王的责备,感到受了屈辱,便也去自杀,给君王留下不仁的罪名,这算得上是尽忠吗?”
“不,不能算。”
“着啊!那天你受到朕的挫辱,不想想其中的原因,也不想想这件事情的后果,就要撞死在午门,给自己邀得一个‘尸谏’的美名,让自己能名垂青史,标榜万代。你的心愿达到了,可是,在养心殿里坐着的朕呢?后世将怎样评价朕这个皇帝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真有醍醐灌顶的功效,孙嘉淦磕下头去:“万岁,臣知错了。”
雍正放声大笑:“哈哈哈哈……这就对了。告诉你们,朕自己就是个孤臣,也是在四周皆敌,一片喊打声中苦斗过来的,所以朕最不喜欢的就是脓包软蛋,但朕也绝不赞成那种只知逞血气之勇、匹夫之勇的人。朕要的是公忠能三者俱备的人,是像田文镜和李卫这样的人!”
众大臣听皇上说得如此入情入理,心中都十分感动,一齐跪倒:“臣等一定要凛遵圣命!”
雍正见说服了众人,心里也是十分高兴,但他突然想起太后那里还正在等着他哪,便笑了笑说:“今天就到这里吧。方先生且不要回去,顺天府恩科的试卷已经送进来了。请先生把他们选的一、二甲的卷子再看一遍,从中选出三十名好的来,朕回来时再看看。哦,对了,贵州省巡抚出缺,吏部提了个名单上来让朕挑选。朕的意思,杨名时就很好嘛。杨名时,你自己看呢?”
雍正今天是正在兴头上,其实委派什么人去做事,还用得着问下边吗?这不,他这一问,还真问出题目来了。杨名时进来这半天还没有说话,不是他不想说。是因为没逮着机会。吏部的人前两天就透信给他,说,想派他到贵州去当巡抚,他听了很不高兴。因为他知道,贵州是个有名的“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的穷地方。那里苗瑶杂居,土司猖獗,割据一方,危害全省,号称“天下第一难治”。再加上云南总督蔡珽,又是个蛮不讲理的人,仗着手中有兵,什么事情都敢干,尤其是爱干涉地方行政、民政,和他共事,可以说是难是加难。他正在想着怎么向皇上委婉地说明,求皇上开恩,免去了他的差事,不料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