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6年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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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6年第06期-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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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文武场面,亲自到珠市口丝衣铺订置行头、戏装,样样在行;他替小水仙奔走各戏园子,排戏码,在前后台满场飞,到处张罗;给地面上有势力的人送戏票,决不冷落后排上逢场必到的侦缉队,跑前跑后给人家招呼沏茶倒水,递热手巾把儿;逢年过节,也决不忘带着李长林,提着水果篓子、点心盒子向梨园老前辈请安送礼,在大饭庄子摆宴款待小水仙的同行。他有法子向梨园前辈借出秘藏的本子,请有名的文人给小水仙“打戏”——编出时兴的新剧目。他倒不墨守老水仙的成规,一劲儿鼓动小水仙闯自己的戏路子。李长林在如此热心的“管事的”照应下,觉得自己虽然成了真能挣钱的名角,却在精神上完全被控制住了。 
  而且,这位师娘舅老是在他耳边絮叨:“成家立业,立业成家!你也不小了,不能老住光棍堂,累了一天回来,还得给自个儿温洗脚水啊……”果然,由师娘做主,把她娘家的侄女儿一大酒糟鼻子的老闺女许配给李长林了。师娘说:“虽说比你大几岁,可女大三,抱金砖,你小子还真有点儿傻造化。”老姑娘长得并不丑,模样性子居然跟她父亲完全不同,而且真知道疼人。“反正是这么一回事啦。”李长林倒觉得人家没哪点儿配不上自己的。从此他真的自立门户了。 
  成亲不久,他发现这位老姑娘还竟是个“把家虎”。她不辞辛苦,首先把家务事料理得井井有条,把李长林伺候得舒舒服服;她每天梳洗打扮,拾掇得一身干干净净,亲自替李长林抱着包袱跟着跑后台,简直寸步不离。她把给李长林跟包的支使得团团转,而那跟包的却心服口服,言听计从,成了她的贴心人,什么事儿都不瞒着她。李长林起初虽然不愿意身后有这么个娘们老跟着自己,却无法拒绝她那无微不至的关怀。他还不知道,自从老姑娘过门后,父女之间渐渐展开了不断的明争暗斗:她向父亲提出查账簿,跟着大酒糟鼻子一起奔走,向各戏园子经理一起办交涉,在梨园公会——后来改为北平国剧公会——出出进进,遍访几乎所有名角儿的家庭,到处认干娘,跟每一家都结下了亲密的关系,决不忘了给哪家老老小小的生日送寿桃寿面,哪家办红白喜事都上赶着凑份子,帮忙。半年之后,大酒糟鼻子败下阵来,又整天喝酒了,而他的这位老闺女倒成了实际上真正“管事的”。过年时,她主动叫李长林跟名角儿一起参加“窝窝头会”的义演,周济穷苦艺人,而且替他订下戏码:《白水滩》反串十一郎。大年三十在家祭罢灶,她悄悄告诉李长林:“我又给你置了两所房产啦。这事可别让我爹和姑妈家知道!”同行的人,没有不佩服李长林的媳妇是个厉害娘们儿的。 
  李长林虽然在台上演的都是些风月戏文,他在日常生活中可并不贪恋什么绣帐鸳衾的滋味儿。他办喜事那天晚上,偷听新房的小喜旺——这小子不分台不觉得有脚镣,我不认为再有脚镣啦。他觉到了自己在技艺上的进展。他把每一出戏里的人物都演活了。这些人物的上台下都是小花脸,第二天就眉飞色舞地告诉“大下处”那些师兄弟,说新婚之夜还是那个老姑娘教他如何尽为夫之道的。现在李长林长大了,模样也变了,卸妆后并不好看。由于经常梳水头勒网子把眉毛吊起来,掭头后眉梢就耷拉下来,上眼皮也老是浮肿着,嘴唇还是那么厚,显出一副笨相。崇拜名角的男女学生们往往好奇地钻进后台来,想看看这个在台上那么光艳照人的花旦,没想到下了妆的小水仙竟是个黄胖和尚似的乡下佬。他们不能不惊叹中国戏曲巧妙的化妆术,奇怪他在台上台下简直判若两人。看到他在后台碰见生人时惊慌失措的神情,忍不住彼此掩口而笑。 
  然而,李长林疯了似的一心专注在台上,只有在台上,他才能那么集中精力,那么神采飞扬,那么挥洒自如。他现在也能看戏本,具有初步的阅读能力了。他总是认真按前辈说的揣摩戏情戏理,咂摸怎样把一招一式突破中国传统戏曲所规定的那套程式化的动作。他不能跳出这些框框,他在这些框框里找到了一种自由,因此他觉得只有在戏台上他是自由的。我是戴着脚镣跳舞哪,夏小满说对了。可我能跳得行当都是花旦,但每个人物在自己的揣摩下都各有自己的性格特点。他一出场,一声“小妇人潘金莲”,这句自报家门必定赢得满场彩声。他得让观众看到这小妇人不是大家闺秀,而是假装正经的荡妇,从头望到脚,风流往下跑。他的《阴阳河》、《红梅阁》、《蝴蝶梦》、《双钉记》、《挑帘裁衣》、《全本乌龙院准“代”活捉》,一贴出海报就轰动剧坛。《小上坟》、《小放牛》这类小戏过去只能做开场戏演出,他却敢跟名丑田喜旺拿出来做压轴子戏,而以“准演双出”的《一匹布》、《荷珠配》当大轴儿上演。他的跷功已被内行公认直踪侯俊山、田桂凤、路王珊、余玉琴、筱翠花、芙蓉草这些前辈。人们常常叹惜花旦这一行当到筱翠花、芙蓉草一代,算是绝了,不料小水仙在舞台上又重现了颠倒众生这一色相。专攻中国戏曲研究的专家学者。也不能不注意他在表演艺术上别具一格的新的创造。 
  可是好景不长。正当他红极一时之际,日本侵略军占领了北平,他在舞台上那种“自由”的自我享受又给剥夺了。 
   
  十九 
   
  在敌伪统治下当亡国奴当然是不自由的。可是在另一种意义上,对李长林个人来说,他却不再是拴在师父、师娘、岳父磨房里那匹小毛驴,只能眼上蒙着黑布罩,听人家吆喝,随着碾盘脚不停蹄地转啦。早在日本关东军占领平、津前,朝鲜浪人已经在城里横行霸道的时候,老水仙花从大烟鬼变成白面客,终于吸毒过量,死在炕头上了;而大酒糟鼻子为了跟闺女赌气,把烧刀子当白开水,喝得人事不知,竟从此一醉不醒,瘫痪在床上,不久也送了命。李长林先后披麻戴孝,发送了师父和岳丈,把师娘接到自己家里养活起来。师娘现在对自己的侄女儿只能百依百顺,对李长林也只好低声下气了。日本人一进城,李长林就跟媳妇说:“只要他们在这儿,甭打算再让我登台演戏。戏子虽然是下九流,可我也是中国人!”李长林媳妇当时没说什么,这个善于经营的女人正趁着乱哄哄的时刻,北平城里房产纷纷落价,赶快把攒下来的钱又买了几所房子。她以为李长林不过一时犯牛脾气,反倒安慰他说:“咱们从此靠‘吃瓦片’也饿不死,看看风声再说。小日本长不了。”她忙着各处收房租,暂时顾不上劝李长林别犯死心眼儿。她料定李长林是离不开舞台的。但一年之后,眼见日本皇军似乎“稳坐了江山”,她沉不住气了。 
  李长林决心息歌罢舞,受到夏小满的鼓励。北平沦陷一年之后,夏小满的父亲死了,这个爱国青年不顾一切,跟着几个同学半夜从顺治门一带的城墙爬上去,翻过城垛,奔了西山。临行前他悄悄来找李长林,托他照料老母,可能时希望李长林设法把她送回山西临漪县老家,说那里还有亲属可以抚养老人家。李长林二话没说,夏小满出走后不久,他就瞒着自己的媳妇和师娘,折变了一箱行头,将钱送给夏老太太,接着拜托了过去一起赶庙会的一位江湖艺人,把老太太在兵荒马乱中平安地送回了山西。他永远忘不了夏小满临走前那句话:“好自为之,咱们总有再见面的时候!”但是他知道,干娘夏老太太这一去,恐怕是永别了。 
  他还得照顾同行的师兄弟。他得继续养活着或资助一大帮子操琴的、梳头的、一起搭过班子的老艺人和替他“打戏”编过脚本的几位老文人。他不顾媳妇百般阻挠,还把自己的戏箱长期租给别的艺人,自己决不肯再登台露面。 
  伪华北特别行政委员会终于派人来找麻烦了,威胁利诱,逼他上台演出,替皇军点缀太平。李长林说自己崴了脚。两天之后,他给日本皇军抓去了。李长林的媳妇差点儿没急疯了,到处托人情,送大礼。没想到出力把李长林救出来的,竟是在当时十分得意,已经跟坤伶合作唱对儿戏的文武全才名须生赵宗培。田喜旺找了他去,他不等老头儿开口,就拍胸脯说:“我能保小水仙出来!我赵宗培虽然不争气,那年去东北,过山海关时叫关东军扒光了裤子上下检查,一辈子忘不了当时所受的侮辱。那是我自找!可我认识十四格格。这点儿同行义气不能不讲!人各有志,不可相强。可我得实话告诉您,他不折不扣是个又犟又倔的乡下傻小子。”经过赵宗培向日伪机关通关节,居然三天后李长林就给放出来了。其实李长林倒也没受什么折磨。原来从东京奉天皇旨意派了一个什么中日提携亲善团体来华,其中有一位在日本大东亚文化研究中心工作的学者,要在北平一当时又改北京了——搜集民谣俗曲,不知怎么知道了李长林的名字,想找这曾红极一时的名旦跟他合作;捉来见了面,发现李长林一副乡愚模样,而且走路一瘸一拐,连句整话也说不清楚,大为失望,这才放弃了原来念头,把他打发走了。当时这种莫名其妙的怪事很多,但从此李长林让日本皇军抓去蹲大牢的故事却传开了,只有田喜旺明白他那一瘸一拐的逼真表演居然骗过了日本人的眼睛!“他是真傻啊还是假傻?这小子还真有点儿意思!”老头儿这么想,但他假装不知道,反而到处宣扬李长林确是崴了脚。再不能上台演戏了。若干年后田喜旺又感慨万分地想:大家都知道沦陷期间梅兰芳在上海蓄须明志,程砚秋在北平躬耕南郊,这两位艺术大师给我们艺人争了气;可不知道,还有个小小的唱花旦的李长林这段故事。当然啦,穷苦艺人为了维持起码的生存,不能不在那国亡家破的年代里还得在台上拼命演呀唱的。李长林亏了他那媳妇给他攒了点儿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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