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布鲁塞尔以后,她就向从未见过面的未婚夫提出解除婚约。当时,深受“五四”思想影响的女子,对学业、对婚姻,都表现出一种先锋女性的独立人格。
不久,她以优异成绩考进欧洲著名的鲁汶大学化学系,成为该系唯一一名中国女性。六年后,二十二岁的她获得鲁汶大学化学博士学位。1935年10月27日,她同鲁汶大学医学系白俄罗斯青年白兰芝先生携手走进新婚殿堂。他们相濡以沫、相亲相爱地度过了六十多个春秋,相继生下五个儿女,直到三年前,白兰芝医生先她而去。
婚后,她和丈夫决定回中国定居,就在他们辞去工作准备起程之际,爆发了日本全面侵华战争。无奈,她只好随丈夫来到距离布鲁塞尔160多公里的偏远小村艾尔伯蒙,开了一家乡村诊所。
我去过艾尔伯蒙小村。这里环境幽静,林木葱郁,一条清澈见底的色莫河,从村外蜿蜒而过。我找到了他们当年居住的三层小楼。
在这里,她一直过着相夫教子的平静生活,直到1943年3月12日,她30岁的生日这天,一张布告忽然打破小村的宁静,从此改变了她的人生,也改变了许多比利时人的命运。
布告上写到:三天后,将在村里绞死反战青年罗杰!
罗杰是家里的独生子,父亲是警察。他在夜里偷埋地雷准备炸毁德国军列时,被盖世太保发现了。
看到布告,全村顿时陷入了极度恐慌与绝望之中,纷纷跑到罗杰家里哭作一团。这时,钱秀玲却跑来对大家说:“请大家不要难过,我想办法去救罗杰!”
人们都以为她在吹牛,当时,罗杰父亲找国王说情都不行,她一个中国女人能有什么办法?然而,当她拿出堂兄的来信,大家顿时看到了一线希望。
原来,早在三年前,德国入侵比利时不久,她在报纸上第一次看到亚历山大·冯·法根豪森的名字,就给堂兄钱卓伦将军发去一封急信,问堂兄,这位法根豪森将军是不是给蒋介石担任过军事顾问的那个人?如果是他,他了解许多中国的军事机密,会不会把这些机密透露给日本?堂兄回信说,法根豪森虽然是德国将军,但他为人正直,极富正义感,对中国有很深的感情,不会向日本出卖中国。堂兄还告诉她,法根豪森将军是他要好的朋友,她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可以去找他,他一定会热情接待。
于是,全村人急忙联名写了一封求救信,又请市长写了一封求情信。
当天晚上,她抱着吃奶的孩子,将几封信藏在孩子的被子里,连夜乘火车赶往160公里外的布鲁塞尔。第二天,她通过中国驻比利时使馆查到法根豪森的电话。法根豪森一听是钱卓伦将军的妹妹前来求见,立刻同意了。
1943年3月13日上午11点,她第一次走进森严壁垒的德国驻比利时的军政总督府——塞纳福城堡。
我去过塞纳福城堡,它距离布鲁塞尔60多公里,是一位犹太银行家所建。半个多世纪的风剥雨蚀,丝毫没有削弱城堡的恢弘气势,它仍然显得宏伟而壮观。城堡正面是二层主楼,侧面对应着两座圆顶小楼,宽阔的庭院外设有铁栅栏围墙,周围是一望无际的田野,视野十分开阔。城堡既幽静又安全,难怪纳粹当年把“总督府”选在这里。
已过花甲之年、一身戎装、眼睛深邃而冷峻的法根豪森将军,非常客气地接待了她,问她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帮忙。
她急忙掏出几封信递给他,说:“法根豪森将军,听卓伦堂兄讲,您是一位极富正义感的将军,为人正直,心地善良,请您看在全村父老乡亲及罗杰父母的面上,看在堂兄的面上,赦免罗杰的死刑,留他一条生命。我们对您将不胜感激。”
说完,她紧张地注视着法根豪森,尽管堂兄在信里说他富有正义感,但他毕竟是纳粹将军,是比利时执行纳粹意志的全权代表。而她却跑来为一个反纳粹的死刑犯说情。
他却说了一句:“好吧,我会尽最大努力去帮助他。”
三天后果然传来消息,罗杰的死刑被改判成苦役,被押送到柏林集中营。而且,另一名被关押在波依隆小镇叫罗杰的死刑犯,也因重名而获救了。
这个消息在比利时引起了极大震动。当时,纳粹对抵抗者一律格杀勿论,国王出面说情都不行。而她却一下子救出两名被宣判死刑的反战志士。
于是,全国各地被捕人员的亲属都纷纷跑来找她。而她则有求必应,经常奔波在艾尔伯蒙到布鲁塞尔160公里的铁路线上,一次次走进塞纳福城堡。
听老人讲到这里,我脑海里不断浮现出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她怀抱吃奶孩子,怀里揣着被营救人员名单,提心吊胆地坐在火车上,杀人不眨眼的纳粹分子一次次从她身边走过,甚至用怀疑的目光盯住她……我不知她柔弱的躯体里,蕴藏着何等勇敢的精神,又蕴藏着何等崇高的境界!要知道,被处死者不是她的同胞,更不是她的亲人——他们只是一些跟她毫不相干、毫不相识的生命。
我问老人:“您想没想过,一旦被德国人抓住怎么办?”
她笑着摇摇头:“No!No!我只想把他们救出来。” “您遇没遇到过危险?” “No!法根豪森将军多次叮嘱我,要我当心,他说在城里和乡下,到处都有比利时的卖国贼,好多事情都坏在这些人身上,要我一定把名单亲自交到他手里。”
我又问她:“法根豪森拒绝过您的请求吗?”
“No!他说他非常钦佩那些抵抗者的爱国行动。所以,我每次去,他都把纸和笔往我面前一放,让我写出营救人员的名字。有时他还帮我出主意。”
“您一共救了多少人?”
“No!No!不记得了。”
从我查到的资料看,从1943年3月到1944年5月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有的记载她救了25人,有的记载是50多人。但最后一批被营救的人质却是96人。
那天是1944年6月9日,诺曼底登陆后的第三天午夜,三个风尘仆仆的男子突然闯进钱秀玲家里,他们说是从100多公里外的艾克兴市赶来求救的……
我陪着钱秀玲老人去过艾克兴市,余美和参赞派使馆文化处的刘忠泽先生开车送我们去的。市长杜特里约先生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一位历史学者向我详细讲述了营救人质事件的经过。
艾克兴距离布鲁塞尔60多公里,小城不大,像欧洲的许多小城一样,给人一种古朴而典雅的宁静,但这里却是一座英雄的城市。在二战纪念馆里,我看到许多烈士的遗物及游击队使用的枪支、电台、发报机等物品。纪念馆门外还停着一辆锈迹斑斑、成为一堆废铁的雪铁龙轿车,它却向人们昭示着那天夜里所发生的一切。
在市长办公室里,我见到两幅珍贵的照片,一幅是90多名人质从集中营出来后的合影,另一幅是钱秀玲老人与市长父亲的合影。市长对我讲,他父亲就是96名人质之一。所以后来在电视剧《盖世太保枪口下的女人》新闻发布会上,他讲道:“我有两位母亲,一位是比利时母亲,一位是中国母亲。没有钱秀玲女士,就没有我的今天……”《盖》剧就是在艾克兴市拍摄的。
1944年6月2日这天,盖世太保逮捕了一名地下游击队领袖及其两个女儿,对他们进行严刑拷打,可他们就是不肯交代电台及地下游击队的秘密住所。6月8日,以布鲁塞尔盖世太保头子米哈耶上校为首的三名盖世太保头目,押着游击队领袖回到艾克兴市,被埋伏在此的游击队员当场击毙,只有一名司机侥幸逃命。第二天清晨5点,德军包围了艾克兴市,抓走96名男青年作为人质,并宣布:“36小时之内,必须交出枪杀盖世太保官员的游击队员,否则每次枪毙15人,直到交出袭击者为止!”
在这紧急关头,有人又想起钱秀玲。可是,艾克兴市距离艾尔伯蒙160多公里,没有汽车36小时根本赶不回来。德国入侵以后,没收了所有人的汽车和收音机。但郊区有人藏着一辆汽车。于是,三个年轻人从尘封四年的地下草垛里,翻出一辆老掉牙的雪铁龙轿车,简单修理一下,从德军汽油库里偷来点汽油,驾着这辆没有车牌、没有通行证的雪铁龙,匆匆上路了,不敢走大路,只能摸着黑,在崎岖的小路上颠簸。
面对三个陌生人的到来,一贯支持她的白兰芝医生却坚决不同意她再去冒险。此刻,外面炮火连天不说,她还怀着五个月的身孕。前不久,为了营救一名医生,她去找法根豪森,却没有被接见。法根豪森让秘书出来转达,说他遇到了麻烦,让她不要再来找他了,他已经无法再帮助她了。
可是,三个年轻人却一再恳求她:“钱女士,请您看在96条生命、96个家庭的面上,请您无论如何再跑一趟,即使没有希望,也求您做最后一次努力吧!”
她对丈夫说:“亲爱的,我必须去跑一趟,即使没有希望我也要做最后的努力。否则我的良心会不安的。”
无奈,她丈夫只好对三个陌生人下达命令:“你们必须把我妻子安全地送回来!”
听老人讲到这里,我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那天夜里的情景:漆黑的夜幕下,一辆破旧的甲壳虫般的雪铁龙轿车,装豆包似的挤满了“五个”不同种族的人——一名中国妇女、三个人高马大的比利时人,还有一个未出世的中俄混血儿——冒着不断传来的轰炸声,颠簸在坑洼不平的野地里……
我问老人:“当时您不觉得害怕吗?”
老人微笑道:“顾不过来害怕了,只想着救出那96名人质。”
这句朴素而坦诚的话语,道出了老人的境界。
第二天早晨,他们才赶到艾克兴市。
由于所有的道路全部被封锁,晚间10点钟,三个青年才把她送到塞纳福城堡。这时,距离处决第一批人质只剩两个小时了。她让警卫通报紧急求见法根豪森,11点30分,法根豪森派秘书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