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会想这些。人总是对时装感兴趣,对那些引人注目的东西,对新鲜的质地和款式又摸又捏,远观近赏,回味不停。灰衣女人在迷宫般的院子和人群中走来走去,沉默不语。
我们觉得她有点怪,常年穿不起好衣服我们又有点可怜她,特别是她离婚后我们更是可怜她,我们担心她找不到一个可以再婚的男人,也找不到一个不结婚但可以帮帮忙的人。我们在办公室里看到她在窗外走来走去送稿子,总是止不住要议论几句,但我们之中从来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离婚,她从来不跟我们诉苦,从来不说。她跟我们不一样,我们没有办法保护她。
我们听见这个灰衣女人在编前会上念稿子的声音像老鼠一样,这样的情景在我们看来就像时快时慢的录像,她的声音在快进时变得吱吱嘎嘎,如果我们把她的声音和她灰色的衣服结合起来,如果我们有着正常的联想能力,我们就会十分恰当地把这个女人看成是一只老鼠,她本来就又矮又小,走路又只看地上,而且受惊似的匆匆忙忙,谁要是想不往老鼠上想都不可能。
我们很想把这点联想传达给她,面对一只老鼠,人总是有优越感的,如果她知道我们这种无聊的联想,我们的优越感就会更确定一点,这是多么的好!这时我们发现我们中间缺少一名小说家,好把我们的发现写出来公之于众,我们有的时候盲目地崇拜铅字,就像我们崇拜物质,变成了铅字就更加可靠更加牢不可破了。
这个女人的莫名其妙之处还在于开会从不发言,在每周一次的例会上,我们每一个人都发言表示如何做好一个人,只有这个灰衣女人目光恍惚,神不守舍,她从不表明自己准备从哪几个方面着手做一个人,如果大弯点到她的名,她就会像被马蜂蜇了一口,然后含含糊糊,支吾几句。这是她自甘在老鼠的路上越走越远,不过,在例会上由于这个女人的静止不动使她看起来更像一只蜘蛛,灰色的蜘蛛,一动不动,阴沉,沉默,令人讨厌。我们甚至觉得她会结网,结得密密麻麻。一层又一层,搞得我们一看就头晕,一想就头疼。蛛丝紧紧地缠绕着她,阻挡着我们的视线,我们知道,只要一走近这个女人,无形的蛛丝就会粘着我们。
灰衣女人在画版的时候就是蜘蛛吐丝的时候,她低着头,弓着背,在桌面大版式纸上,将线从一头画到另一头,再也没有比这个人更像蜘蛛织网的了,她一次画版下来比我们所有人画的线都要多得多,她画错了擦掉,擦掉了再画,各种隐形和显形的线交叉重叠在一起,粗细不一。
我们总是预先就知道了结局,这个灰衣女人简直是太不聪明了,不管她画多少种线都不会顺利过关的,只要她交到大弯手里审查,大弯就会在一分钟内向她咆哮,如果她把线画细了,大弯就说太小气了,如果她画粗了,大弯就说太粗笨了。
大弯在这个时候身上就会微微发出一种塑料的声音,从他骨骼的缝隙间发出来,通过皮肤上的毛孔散发到空气中,在声音发出的同时,还会伴随气味,也不是正常的气味,而是塑料烧焦的气味。
一开始我们并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沙哧沙哧的,有时一整天回响在屋子里,有时好几天听不见。这种奇怪的声音从大弯的肋骨间发出,沙哧沙哧地响,越靠近大弯听得越清楚。
有一次灰衣女人在这种声音响起的时候说:塑料。
灰衣女人精确的判断力并没有改变她的地位,相反,这只能使她更糟。身体里发出塑料的声音是大弯的隐私,谁发现了这一点还明确指出来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不过这只是她厄运的源头之一。
我们旁观者最清楚,除了塑料的原因,还因为大弯本人对版式失去了判断力,他失去判断力是因为每次开会他都会当众受到领导的粗暴批评,越批评他就越失去判断力,越失去判断力就越受批评。大弯陷入了这样一个恶性循环圈中,越陷越深,不能自拔。
大弯实在太想当正处长了,他在副处长的位置上干了二十年还没有扶正,实在是天不长眼,大弯没有任何不良嗜好,不吸烟不喝酒,不好女色,不开玩笑,不随地吐痰,勤洗澡勤换衣,不脏不臭,不胖不瘦,还出过一本书,到底领导为什么不喜欢他,我们谁也弄不明白。我们知道这个问题折磨了大弯有整整二十年了,它是大弯的命根子,关系到大弯的住房和儿子的就业。这个念头(或者叫追求)的根系遍布了大弯身上所有血液流动的地方,它们越长越长,越长越多,从他的心脏出发,一直长到了他手上的末梢。如果谁的眼睛有透视的功能,就会看到大弯的身体是一株庞大的根系,根系多得惊人,每一根细须在他的体液中杂乱地漂浮,活像大海里的水母。这遍布身体各个部位的庞大根须本该相应地长出一棵大树才合适,但它既没有枝条和树叶,连一个芽瓣都没有。这种没有成果的状况使他体内庞大的根须更加触目惊心、徒然、盲目。
陷入在怪圈中的大弯还能怎么样呢,他只能无端地冲灰衣女人咆哮,对这样一个在部门中地位不高又没有后台的人咆哮,以向领导证明他的管理魄力,这是大弯走的一条死胡同,他明知走不通也要拼命往前撞。有时候我们觉得这其实也是壮怀激烈、可歌可泣的业绩。
灰衣女人的厄运就此降临了,不管她怎样画大弯都不能一次通过,总要改了又改,她的铅笔尖落在涂改过的纸上,发出刺耳的嘎嘎声,有时候她画着画着头发就落了一层,头发和铅笔线混合在一起,比蜘蛛网还要难以辨认。这个女人是另一个陷入怪圈的人,她在一次次的涂改中早就失去了判断力,大弯的咆哮更是使她分不清好坏和对错,她越是分不清就越是想要分清,所以在她画版的时候总是要请教张三或李四,不管是李四还是张三的建议,只要经过她的手画在版式纸上,就仍会不可避免地招来大弯的一阵号叫。我们甚至怀疑这个女人是某种类型的女巫,碰到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就会死,她碰到什么什么就变糟糕,或者说她的巫术就是故意把什么东西都弄糟,把大弯激怒,使他像木偶一样蹦起来,我们的依据是面对大弯的呵斥,灰衣女人居然无动于衷,她连眼皮都不眨一下,我们很愿意看到她掉下眼泪来,但我们总是愿望落空。
灰衣女人的眼泪、老鼠的眼泪、蜘蛛的眼泪从来就没有掉下来过,这是我们的旁观生涯的一个巨大缺陷,没有眼泪,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生活中就会没有高潮,没有高潮的生活是多么乏味令人难以忍受。
关于单位的事,我常常会搞不清楚到底哪些是噩梦,哪些是回忆。那些在我视野里出现的皮影、动画和蜘蛛是谁?那个灰衣女人是谁?“我们”又是谁呢?
眼泪
南红说她到四十岁再说,到时候想结婚就结,不想结婚就算了,反正怎么都是活着。她摇摆不定,情绪不稳。有时候极端消沉,说还不如死了算了,有时候又说怎么都是活着,活一天算一天,还有一些时候,往往是她精神好的时候,这时候她刚刚睡醒一个好觉,脸上有了一些光泽,还有一点若隐若现的红晕,她梳洗整齐,照了镜子,就仍会生出无数幻想,对她来说,幻想就像浓厚乌云之下的落日,使乌云变成晚霞,但同时更像回光返照,在瞬息之间失去最后的光芒。
后来,当我在北京听到南红的死讯,在骤然而至的寂静中,我一次又一次听到南红嘶哑而不顾一切的号哭,她的哭声像一道长而深的伤口,鲜红的液体从那里涌流出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幻象,我从小害怕鲜血,我对害怕的东西耿耿于怀。同时无论在N城还是在深圳,我很少看到南红的号哭,她更多的是小声的哭,抽泣,躺在床上流泪。
现在她的眼泪同时就在我的脸上,它们在黑暗中闪着微光,它们的来源是心,心疼的时候,心因为收缩就小了一点,那少掉的一点就化成了液体,那是十分古怪的液体,因为疼而增殖,它不停地生出泪水,从我们的眼睛流出来,这时我们的心就会暂时舒服一点。它与冷汗不一样,冷汗来自骨头,它来自心,心柔软而灼热,所以眼泪总是热的,人们称它为“热泪”。它们遍布在我们的生活中,就像青草,总是要长出来,一切都是它的养料,爱情、职业、孩子。
一个女人在黑暗中孤独无依,她怎么才能不哭泣呢?我希望有人能够告诉我,一个人近中年、离了婚、被解聘的女人,怎么在养活自己和孩子的同时变得强大起来?
南红的死混杂在我求职的失败中,她因失血而苍白的脸悬挂浮在我独居的房间里。
就是这样我们的眼泪落到了脸上,它迅速变得冰冷,空气中有一点微弱的颤动,泪水马上就感觉到了,它比皮肤还要敏感,就像擦破了皮的肌肉,有一丝风吹过都会疼,它把这种疼传到皮肤上,传到心里。我明白南红哭的并不是她的生日,她早就不为这些而哭了,这是她的一个巨大的秘密,她从来不说,一丝一毫我都无从知道。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无从证实,也不便询问,但它像一个黑洞,悬挂在南红的头顶上,把她往日的明快不动声色地全部吸光了。
我看不见那个黑洞。它是黑暗之中的一些黑暗的火苗,每个人的头顶都有,当一个人的头顶越聚越多,当它最终吞噬这个人的时候,我们才能感知它的存在。南红每一次哭都是为了她自己的毁灭,她在自毁的路途中痛哭,在她的哭泣中我看到了那个晚上。那个晚上她开始出血,她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