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吧,房间 作者:林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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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吧,房间 作者:林白-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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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他喜欢说的一句话,也是婚后他对我的基本认识,我已经听惯了,就跟他说天下雨了一样,对我基本上构不成刺激。我抱着扣扣又冲回那个弥漫着水汽的房间,我往澡盆里添了点开水,开始给扣扣洗澡。这时我再次从蒙了一层水汽的穿衣镜里看到了自己,从我自己的叫嚷声中,从给孩子洗澡的动作中,从我的手对她皮肤的触碰中,从整个房间为我和扣扣所独拥的水汽中,我看到了自己与所有那些站在公用水龙头、锅台、街边谈论孩子的女人们的重叠,她们所谈论的那颗牙齿从我婚前的岁月来到我的生活中,这是所有的母亲共同的牙蕾,它集中了母亲们赋予的光芒,照亮着平庸、单调、乏味的日子。母亲们像蜡烛一样伫立在这个世界上,被孩子们一根一根地点燃。 

      80年代的回忆 
        在南红的影集里我看到了一张照片,我穿着一条红裙子在照片的正中间,我剪着齐眉的刘海,那是N城时代独有的发式,我一直没有再剪这种发型,那条红裙子也已留在了N城。那是一个被八年的时光遮盖的面容,她年轻、瘦削、充满力度,意气风发,我现在看到她,犹如站在寒冬凋零的花园中看到它往日的春光明媚,恍惚如梦。我从未见过这张照片,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自己在公众场合的样子,这使我觉得十分新鲜,这是一个八年之后的邂逅,犹如不经意的故人相逢,六分感慨四分温暖。南红坐在我的斜对面,她只露出了四分之一的脸,照片上看到的是她的半截背部,她长发披肩,一只蓝色的大发卡醒目地别在头上,身上穿着一件无领无袖后背开口的白色上衣,腰上还扎着一条极宽的黑皮带,那是当年流行的时款。 

        我们坐成一圈,照片上还有两位瘦削的年轻人,我已经想不起来他们是谁了,大概是南红的同校同学或者是不同校的熟人,大学文学社团的活跃分子。我想起来那是一个N城各个大学的文学社团与本地青年作家的对话活动,在我的印象中,那是N城的最后一次文学狂欢,在那以后不久,由于突发的政治事件和随后的经济大潮,所有的人都烟消云散,后来当我再回N城的时候,所有的人,包括我自己都早已不搞文学,那个大厅里那么多的人,居然消失得干干净净,一个不剩,这是又一个奇迹。 

        照片上的南红正是诗歌时代的南红,她以照片中的那种发式在80年代的N城一日千里地倾泻着混乱的诗歌,它们像无数塑料玩具飞碟在N城炎热的空气中飞来飞去,一直飞到别人和我的眼前,它迎面而来,撞到你的脸上,你不得不伸出手来接住,你不接也得接。那个年头爱好文学是一种时髦,爱好诗歌更是时髦中的时髦,征婚启事中十条有八条写着自己爱好文学。韦南红是个时髦的女孩,她怎么能不爱好诗歌呢!诗歌是一种光,是一种神灵之光,它能以十种明亮赋予一个平凡的女孩,少女加诗歌,真是比美酒加咖啡更具有组合的价值啊!在80年代。 

        诗神的衣角拂在南红的头顶上,使她越发穿着由自己设计改造的奇装异服在各种场合飘来飘去,诗歌就是个性,南红最充分地理解这一点,而表现个性并不需要太多的个性,只要有勇气就足够了。谁有胆量不怕张扬谁就最有个性!在N城炎热的上空,如果你听见一声像瓷的裂开一样的声音,那一定是南红发出的,发出之处,正聚集着一群人,或者是学院的草地上诗社的男女学生,或者是某个松散的会议(充满热闹气氛的元旦、春节、中秋茶话会,正需要某些女孩的尖叫声烘托气氛,它们像茶话会的瓜子一样重要)、或者是演戏尚未开始的台下。那张被南红保存下来的80年代的照片正是她发出过惊呼声的场所。 

        那天我比通知上的时间晚到了十分钟,我知道这种会一般要晚半小时才能开,而所谓开跟不开也差不多。那是N城某处的一个大礼堂,一进门就看到里面像雾一样布满了人,80年代留给我的印象之一就是文学青年像沙子一样多,几乎所有有点文化的青年都是文学青年,大学里的一张布告就能把他们吸引到城里有文学的地方,他们一拨一拨的,围住了文学的脸,我一时竟看不到熟人。正茫然间忽然听到与我遥遥相对的人堆里发出了一声不同凡响的高亢呼叫声,南红叫着我的名字像鸟一样扑了过来,她张开双臂,分开人群,人群稠密如同乌云,她的蝙蝠袖和裙子以及长发有一种飞起的感觉,就像一只白身黑尾的鸟,我不明白她为什么隔着那么远就张开双臂,别的人也许与我有着同样的想法,大家全都停了下来扭头看她。这十足像一个电影中的场面,一个年轻的长发女子分开人群奔跑而来,她呼叫着我的名字一把将我抱住。她的声调和疾走、张开的双臂和拥抱的姿势是一连串的夸张,大声呼叫是夸张的开始,是一个信号,一种提示,类似于戏剧中的叫板,张开双臂是一种发展、升级,疾走则显示着某种递进,最后高潮来了,并戛然停止,拥抱就是这高潮,是夸张之中的最夸张。这个动作在N城基本上算得是绝无仅有,由这一连串有声有色有头有尾的夸张细节构成的整体夸张就更是绝无仅有,它一下子就深入人心,扣人心弦,人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又从心里涌到了嘴里和脸上。 

        我与南红的关系就是这样奇怪,既没有久经考验,也不曾相见恨晚,既不够莫逆,也不够至交,从来就没有心有灵犀一点通,没有什么感情和精神的高度融洽,但却彼此都参与了对方的一切秘密,无意中占据了对方比较重要的一些岁月。这就叫缘分。有些人,你以为跟人家是天生的一对,但无论如何总是碰不见;有些人你左看右看都不合适,但你总是一转身就撞个满怀。我跟南红的关系真是奇怪得很,我们从来没有过一次属于真正意义的交谈,倾心更说不上,我向来不善于交谈,口头能力甚差,而南红则总是停留在惊呼的层次上,她往往裹挟着一阵街上的热风冲进我的房间,大惊小怪地告诉我某件事、某个人,她的叙述从来不完整,在中途就要挤进许多惊叹,说了半句就要自己打断自己插进“哎呀,简直是”之类的咏叹,她无法完整深入地表达自己对事物的感受,但她的心里充满了惊叹的情感,这些惊叹互相挤着撞着,具有同样的质量和力度,使你根本弄不清事物的真相。冬天的时候南红在我家住了两天,两天中除了出门会男朋友就反复告诉我两句话,一句是:真的是非常坎坷。另一句是:很沧桑。然后问我:你看我变多了吧?但在80年代的N城,南红总是不经意就进入了我生活中的事件,虽然我们不曾彼此交心,但我们的缘分无处不在,她在我的隐秘事件中出现,成为唯一的见证人、目击者。当我回想80年代的N城岁月,回想我那中断于N城的写作生涯,南红是唯一一个贯穿其中的人,她的夸张的拥抱与惊呼,她变幻莫测的奇装异服像干花一样被镶嵌在我的N城岁月中,只要我回望N城,就会看见她,N城的气息无论从哪个方向走来,它的第一阵拂动中一定会有南红那尖细而跳跃的呼叫声。 

      想象还是记忆
        我不记得自己是否亲眼看见闵文起和那个女人在床上,那些镜头到底出自我的想象还是记忆,或者是电视上看到的录像和这些都混在了一起。 
        闵文起每隔一段时间就不知从哪弄来一盘录像带,他管这叫毛片,等十点多扣扣完全睡着了,闵文起就神情诡秘地摸出一盘带子,上面往往写着香港功夫片的片名,这跟他诡秘的表情有些不谐调。他问我:你洗过澡了吗?有时候他还闻闻我的脖子,摸摸我的头发或脸,现在回想起这些细节,我忽然有些怀念闵文起温情的一面,不过我可能放大了这种温情。我最近常常怀想在太阳晒热的河水里浸泡全身的情景,它出现在我小时候的河里,河水从很远的地方流来,携带着太阳的气味,这种融到水里的光从我皮肤上的毛孔温和地进入,温暖而柔软,它们缓慢地进到我身体的深处并在那里久久停留。 

        然后他就打开大抽屉找他的衣服,我正对着电视,那上面是一些广告,黑而亮的头发从一边到另一边渐次撒下,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盯着这种洗发水的广告看(我为什么不看书呢?),我有些累,有些懒,目光有些涣散,我眼睛的余光看到闵文起弯着腰,把头埋进大抽屉里,然后掏出一些白色和灰色的衣物。他的拖鞋啪嗒啪嗒地到卫生间,我扭头看一下,有一些稀薄的水汽在过道里,他把一壶烧开的水提到卫生间,这是他跟我的习惯不同的地方。 

        我几乎没有听见水的响声他就洗完出来了,他穿着内衣开始摆弄电视机,电流沙沙的噪音和视屏上跳动的麻点使我头晕,我说我要睡觉了你要干什么?他说你等一会儿,有个好看的东西。 

        那些裸露的身体是突然出现的。 
        (也许转录者不耐烦看前面的那些情节性的、非实质的部分) 
        我一下恶心极了。我觉得自己的喉咙正在被这种又腥又黏、既是肉质又奇怪地发硬的东西所顶着,这根本不是我要的东西,但它从录像上直逼我的喉咙并且强硬地停留在那里,我一时无法摆脱这种感觉。 

        胃里的东西迅速翻上来,我知道我真的忍不住要吐了。我冲到卫生间,把那种难受和恶心统统吐了出来。这种感觉跟晕车差不多,除了恶心之外身上还会出冷汗。 
        录像中有些场面不会导致生理反感,于是我在好奇和厌恶的夹缝中目睹了那些器官,放大的、变形的、丑陋不堪却又气势汹汹的生殖器,这些平日被深藏着的器官令人震惊地出现在眼前。震惊是一种横扫一切的经验,犹如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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