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眩晕,少年伸手摸自己的太阳穴,吉师长也伸手摁那地方。步枪掉在地上,属下以为自己的首领换了枪。吉师长越出战壕,站在土台上,身披黑色大氅,威风凛凛。塬顶上大灰马也潇洒地来回走动,少年拔出手枪朝吉师长连发三枪,距离太远,子弹飞不到一半就坠落了。从弹头的孤线上可以判断出死亡过于沉重。骑手们给少年送来马步枪,少年用马枪朝头顶的太阳开火,子弹在阳光深处爆裂。少年对他的骑手说:“这人是个血性汉子,从正面杀不了他。”骑手们要从侧面对吉师长下手,少年不让,少年说:“那不是咱干的,叫别人干吧。”少年说:“他跟我一样,谁也从正面伤不了他。”
1933年轰轰烈烈的察北抗战失败,吉鸿昌逃到天津法租界避难,处在特务的严密监视下,吉将军也不在乎特务的恫吓,反而更活跃了,四处活动,联络西北军老朋友和各界人土,组织“中国人民反法西斯大同盟”。抗日英雄又成了社会活动家。南京当局再次下令通缉吉鸿昌,并密令军统局不惜一切手段秘密刺杀吉鸿昌。暗杀任务由军统北平站站长陈恭澍负责,这便是轰动中外的“国民饭店事件”。吉将军住天津法租界国民饭店,特务侦察得清清楚楚,靠暖气坐的那位穿白褂子的人就是吉鸿昌。看准后,特务出去发暗号,一群枪手涌到门口,几支手枪同时开火,打死的却是另一个人。吉将军临时上厕所,把死神堵在门外。暗杀失败,干脆来明的,由租界当局出面,把凶手从后门放走,把受伤的吉将军逮捕移交国民党。蒋介石密令,将吉鸿昌在天津就地处决。国民党河北省政府主席于学忠不忍杀害抗日英雄,便电告蒋介石:“我不便执行,可否送往别处执行。”
处决抗日英雄的重任,就当之无愧地落在了北平军分会主任何应钦的肩上。
何将军刚刚与日军联手剿灭了冯玉祥吉鸿昌的抗日同盟军。何将军的另一大杰作就是在二十九军宋哲元佟麟阁长城抗战击退日军之后,与日本签订《何梅协定》,把华北直接置于日军的攻击范围内。由何应钦来处置吉鸿昌是棋逢对手。
死亡是一种艺术。吉鸿昌刚进北平军分会,值班上校递上一份写有“立即处决”
的电文让他看。吉鸿昌若无其事,“赶快收回去吧!我不是三岁小孩,想给我下马威吗?”
走向刑场时,吉将军以手指为笔,以大地为纸,写诗一首: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国破尚如此,我何惜此头!临刑时,吉鸿昌要坐在椅子上死。“我为抗日而死,死得光明正大,不能跪,也不能倒在地上。”行刑者悄悄绕到他身后,他猛然回头,“这不行!我为抗日而死,不能在背后挨枪。”行刑者颤抖起来,死神首先把行刑者打垮了,“那您该怎么办?”吉鸿昌厉声说:“你在我眼前开枪,我要亲眼看着你们怎样打死我!”
行刑者面对吉鸿昌圆圆的瞳光无法射击。要让花生米大的子弹头去完成一次真正的死亡太艰难了。监斩官打电话请示何应钦,何将军不愧为黄埔元老,一语道破天机:“远距离射击嘛,干吗要用手枪。”新换的枪手在几百米外用步枪射击,枪手们果然摆脱了吉将军的瞳光,子弹从眉心呼啸而过。那是一次真正的死亡。
枪声之后,是漫长的沉默,华北静悄悄的,天津静悄悄的,英国路透社北平专电发出一点点声音,“这位愤懑不平的吉鸿昌将军就义的时候态度从容”。
在一个宁静的黄昏,何应钦乘车去塘沽会见日本人梅津美治郎。宾主握手寒暄时,梅津美治郎好生奇怪:这位华北军政大员的手这么软和,这么软和的手也能杀人?梅津美治郎问:“吉鸿昌骁勇善战,何将军如何杀掉这员虎将的?”何应钦说:“西北军都是些粗人,中国古人有句话叫以柔克刚。”梅津美治郎在何应钦白嫩的手上摸一下说:“噢,以柔克刚,以柔克刚。我想起中国古人的一句名言:腰中三尺剑,尽斩风流鬼。”1945年9
月,在湖南企江,主持日军投降仪式的中国军队首席代表竟然也是这位何将军。在投降书上签字的日本军人很不服气,中国有那么多优秀军人,怎么派一个太监式的将军来签字?何将军说:“七七事变前,在塘沽我与贵国的梅津美治郎会谈,他对我的印象跟诸位一样。中国有句古话叫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日军代表说:“很遗憾,我在战场上没见过你,倒听说你杀过不少中国军人,比如吉鸿昌。”何应钦很不高兴,“败军之将何以言勇,注意你的身份。”日本人啪一个立正。何应钦松一口气,说:“吉鸿昌是党国的叛逆,罪不容恕。中国人把他当英雄;你们日本人也把他当英雄,他是你们的敌人,我杀了你们的敌人你们反而责备我,这算什么道理?”
可死亡是不讲道理的。
2
1928年秋天在河州北塬,马仲英和吉鸿昌同时感觉到了死亡。吉鸿昌说:“古时候两军对阵,上阵的将军互报名姓前先要用眼睛照一下,是死是活这一照就决定了。”
吉鸿昌与马仲英没有交手,他们的眼睛在望远镜里照一下,就冒出鲜烈的血光,塬顶全红透了……壮士的血汩汩流淌,被兵刃撕开的脑袋和肢体仿佛大地的果子。
尕司令身边只剩下五个卫兵。吉鸿昌下令大刀队往上冲,活捉马仲英。大刀队爬陡坡,上来一个被砍一个,上来的大刀队越来越多。一个腿上受伤的河州骑兵满地打滚,奋力往崖下滚,大家好像开了窍,一个接一个,五个卫兵全跳下去。
尕司令抬腿踢倒两个扑上来的国民军,边往崖边走着吆喝着:“挨毬的看亮清,这是黑虎星脱身哩,不是跳崖自杀。”尕司令纵身一跃,跟鹞子翻身一样就不见了。
他飞了!他飞了!国民军黑压压一大片爬崖顶往下看,下边死人压死人,哈哈,尕司令栽死啦!吉鸿昌亲眼看见马仲英跳崖自杀。吉将军凝固在望远镜里,好半天才咕噜出一句话:“真是条血汉子,可惜了。”李参谋说:“他刚刚十七岁,都叫他尕司令。”吉鸿昌很吃惊,“十七岁的娃娃敢打冯玉祥,这娃娃了不得。”李参谋说:“师长当兵时不是也顶撞过冯大帅吗。”当年,冯玉祥驻军河南,在部队里推行基督教,会操时,一个楞头青出列责问冯玉祥,“基督教是洋教,我是中国人我不信洋教。”把大家吓了一跳。冯玉祥不但不责备,反而赞扬小伙子有胆有量敢顶他冯玉祥,这个楞头青就是吉鸿昌,从此他以“吉大胆”闻名全军,那时他正好十九岁。“我十九岁跟冯大帅顶嘴,这小子十七岁,竟能一呼百应,力敌万人。”
吉鸿昌扼腕叹息,“这小子跟我有缘分。”李参谋说:“师长话不吉利哟,马仲英死了,你跟他有啥缘分?”“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让我钦佩的人死了也是厉鬼。”
马仲英战死的消息传到宁海军那里,马麒马麟马步芳们长出一口气,大家有好多话要说,张开嘴巴嘴里没味,扫兴得厉害。门口站岗的卫兵不咸不淡地说:“尕司令死啦。”马步芳说:“你再说一遍?”卫兵说:“马仲英死了。”“马仲英是土匪,造反的都是土匪,我们是官兵,怎么能把土匪叫司令。”卫兵立正连称是是是。
各路大军追击尕司令的残部。那杆“黑虎吸冯军”的大旗驮在马背上,大灰马跟狂风一样,从这条沟跑进那条沟。马在寻找主人。马越过大夏河,越过洮河,往临潭岷县藏区奔逃。攻不下河州城藏区里进,尕司令的魂跑进藏区了,大灰马往哪儿跑,被击溃的骑手们就紧随其后。
西北战局被吉鸿昌扭转过来,十一师由弱转强,成为一支劲旅,主动出击追歼残敌。河州地面太平了。刘郁芬亲临河州,要嘉奖吉鸿昌,要给冯玉祥报捷。
吉鸿昌不相信马仲英会死。刘郁芬说:“大家都亲眼看见他跳崖了,你也看见了嘛。”吉鸿昌说:“他的马还在,驮着军旗到处跑,弄不好又要出事。”刘郁芬说:“马仲英就是活着,也是一匹野马了。”吉鸿昌说:“马仲英小时候在祁连山里呆过,那里有个神马谷,马通人性,主人真的死了,马就会趵蹄子乱咬乱叫。”
吉鸿昌一番话把一帮子粗犷的军人说得直瞪眼睛。刘郁芬说:“老弟呀,原来你是个细心人嘛,马仲英这个黑虎星遇上你这个打虎英雄算他娃倒霉,他娃要克冯玉祥要克刘郁芬要克赵席聘偏偏漏了个吉鸿昌,带兵的人都知道任何一个漏洞都会要自己的命。从今往后,西北的军事就全归你老弟处理,我给你担着,你想咋弄就咋弄。”
吉鸿昌要带上十一师进藏区,刘郁芬就以甘肃督军名义给甘南各部土司下令,一切听从吉鸿昌调遣。
吉鸿昌带上队伍浩浩荡荡开向甘南。那帮子参谋人员就对刘郁芬说:“给吉鸿昌的权是不是太大了?”刘郁芬说:“马仲英一呼百应是个恶物,咱西北军除了吉鸿昌谁也斗不过马仲英嘛。”
“吉鸿昌平时就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