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叔先时通不读书,胡思乱想,体瘦如柴;这半年整日读书,晚上读至三
更方才睡,五更就起,直至饭后,方才梳洗。口虽吃饭,眼不离书。”王爷
道:“奴才!你好说谎,我亲自去看他。”书童叫:“三叔,老爷来了。”
公子从从容容迎接父亲。王爷暗喜。观他行步安详,可以见他学问。王爷正
面坐下,公子拜见。王爷曰:“我限的书你看了不曾?我出的题你做了多少?”
公子说:“爹爹严命,限儿的书都看了,题目都做完了,但有余力旁观子史。”
王爷说:“拿文字来我看。”公子取出文字。王爷看他所作文课,一篇强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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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心中甚喜。叫:“景隆,去应个儒士科举罢!”公子说:“儿读了几
日书,敢望中举?”王爷说:“一遭中了虽多,两遭中了甚广。出去观观场,
下科好中。”王爷就写书与提学察院,许公子科举。竟到八月初九,进过头
场,写出文字与父亲看。王爷喜道:“这七篇,中有何难?”到二场三场俱
完,王爷又看他后场,喜道:“不在散举,决是魁解。”
话分两头。却说玉姐自上了百花楼,从不下梯。是日闷倦,叫丫头:“拿
棋子过来,我与你下盘棋。”丫头说:“我不会下。”玉姐说:“你会打双
陆么?”丫头说:“也不会。”玉姐将棋盘双陆一皆撇在楼板上。丫头见玉
姐眼中吊泪,即忙掇过饭来,说:“姐姐,自从昨晚没用饭,你吃个点心。”
玉姐拿过分为两半,右手拿一块吃,左手拿一块与公子。丫头欲接又不敢接。
玉姐猛然睁眼见不是公子,将那块点心掉在楼板上。丫头又忙掇过一碗汤来,
说:“饭干燥,吃些汤罢!”玉姐刚呷得一口,泪如涌泉,放下了。问:“外
边是甚么响?”丫头说:“今日中秋佳节,人人玩月,处处笙歌,俺家翠香
翠红姐都有客哩!”玉姐听说,口虽不言,心中自思:“哥哥今已去了一年
了。”叫丫头拿过镜子来照了一照,猛然諕了一跳:“如何瘦的我这模样?”
把那镜丢在床上,长吁短叹,走至楼门前,叫丫头:“拿椅子过来,我在这
里坐一坐。”坐了多时,只见明月高升,谯楼敲转,玉姐叫丫头,“你可收
拾香烛过来,今日八月十五日,乃是你姐夫进三场日子,我烧一住香保佑他。”
玉姐下楼来,当天井跪下,说:“天地神明,今日八月十五日,我哥王景隆
进了三场,愿他早占鳌头,名扬四海。”祝罢,深深拜了四拜。有诗为证:
对月烧香祷告天,何时得泄腹中冤;
王郎有日登金榜,不枉今生结好缘。
却说西楼上有个客人,乃山西平阳府洪洞县人,拿有整万银子,来北京
贩马。这人姓沈名洪,因闻玉堂春大名,特来相访。老鸨见他有钱,把翠香
打扮当作玉姐,相交数日,沈洪方知不是,苦求一见。是夜丫头下楼取火,
与玉姐烧香。小翠红忍不住多嘴,就说了:“沈姐夫!你每日间想玉姐,今
夜下楼,在天井内烧香。我和你悄悄地张他。”沈洪将三钱银子买嘱了丫头,
悄然跟到楼下,月明中,看得仔细。等他拜罢,趋出唱喏。玉姐大惊,问:
“是甚么人?”答道:“在下。是山西沈洪,有数万本钱,在此贩马,久慕
王姐大名,未得面睹。今日得见,如拨云雾见青天。望玉姐不弃,同到西楼
一会。”玉姐怒道:“我与你素不相识,今当夤夜,何故自夸财势,妄生事
端?”沈洪又哀告道:“王三官也只是个人,我也是个人。他有钱,我亦有
钱。那些儿强似我?”说罢,就上前要搂抱玉姐。被玉姐照脸啐一口,急急
上楼关了门,骂丫头:“好大胆,如何放这野狗进来?”沈洪没意思自去了。
玉姐思想起来,分明是小翠香小翠红这两个奴才报他。又骂:“小淫妇,小
贱人,你接着得意孤老也好了,怎该来啰唣我?”骂了一顿,放声悲哭,“但
得我哥哥在时,那个奴才敢调戏我!”又气又苦,越想越毒。正是:
可人去后无日见,俗子来时不待招。
却说三官在南京乡试终场,闲坐无事,每日只想玉姐。南京一般也有本
司院,公子再不去走。到了二十九关榜之日,公子想到三更以后,方才睡着。
外边报喜的说:“王景隆中了第四名。”三官梦中闻信,起来梳洗,扬鞭上
马。前拥后簇,去赶鹿鸣宴。父母兄嫂,姐夫姐姐,喜做一团。连日做庆贺
筵席。公子谢了主考,辞了提学。坟前祭扫了,起了文书。“禀父母得知,
儿要早些赴京,到僻静去处安下,看书数月,好入会试。”父母明知公子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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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牵挂玉堂春,中了举,只得依从。叫大哥二哥来。“景隆赴京会试,昨日
祭扫。有多少人情?”大哥说:“不过三百余两。”王爷道:“那只勾他人
情的,分外再与他一二百两拿去。”二哥说:“禀上爹爹,用不得许多银子。”
王爷说:“你那知道,我那同年门生,在京颇多,往返交接,非钱不行。等
他手中宽裕,读书也有兴。”叫景隆收拾行装,有知心同年,约上两三位。
分付家人到张先生家看了良辰。公子恨不的一时就到北京,邀了几个朋友,
雇了一只船,即时拜了父母,辞别兄嫂。两个姐夫,邀亲朋至十里长亭,酌
酒作别。公子上的船来,手舞足蹈,莫知所之。众人不解其意,他心里只想
着玉姐玉堂春。不则一日到了济宁府,舍舟起岸,不在话下。
再说沈洪自从中秋夜见了玉姐,到如今朝思暮想,废寝忘餐。叫声:“二
位贤姐!只为这冤家害的我一丝两气,七颠八倒,望二位可怜我孤身在外,
举眼无亲,替我劝化玉姐,叫他相会一面,虽死在九泉之下,也不敢忘了二
位活命之恩。”说罢,双膝跪下。翠香翠红说:“沈姐夫!你且起来,我们
也不敢和他说这话!你不见中秋夜骂的我们不耐烦?等俺妈妈来,你央浼
他。”沈洪说:“二位贤姐!替我请出妈妈来。”翠香姐说:“你跪着我,
再磕一百二十个大响头。”沈洪慌忙跪下磕头。翠香即时就去,将沈洪说的
言语述与老鸨。老鸨到西楼见了沈洪,问:“沈姐夫唤老身何事?”沈洪说:
“别无他事,只为不得玉堂春到手。你若帮衬我成就了此事,休说金银,便
是杀身难报。”老鸨听说,口内不言,心中自思:“我如今若许了他,倘三
儿不肯,教我如何?若不许他,怎哄出他的银子?”沈洪见老鸨踌躇不语,
便看翠红。翠红丢一个眼色,走下楼来,沈洪即跟他下去。翠红说:“常言
‘姐爱俏,鸨爱钞。’你多拿些银子出来打动他,不愁他不用心。他是使大
钱的人,若少了,他不放在眼里。”沈洪说:“要多少?”翠香说:“不要
少了!就把一千面与他,方才成得此事。”也是沈洪命运该败,浑如鬼迷一
般,即依着翠香,就拿一千两银子来。叫:“妈妈!财礼在此。”老鸨说:
“这银子,老身权收下,你却不要性急。待老身慢慢的偎他。”沈洪拜谢说:
“小子悬悬而望。”正是:
请下烟花诸葛亮,欲图风月玉堂春。
且说十三省乡试榜都到午门外张挂,王银匠邀金哥说:“王三官不知中
了不曾?”两个跑在午门外南直隶榜下,看解元是书经,往下第四个乃王景
隆。王匠说:“金哥好了,三叔已中在第四名。”金哥道:“你看看的确,
怕你识不得字。”王匠说:“你说话好欺人,我读书读到《孟子》,难道这
三个字也认不得,随你叫谁看。”金哥听说大喜。二人买了一本乡试录,走
到本司院里去报玉堂春说:“三叔中了。”玉姐叫丫头将试录拿上楼来,展
开看了,上刊“第四名王景隆”,注明“应天府儒士,礼记”。玉姐步出楼
门,叫丫头忙排香案,拜谢天地。起来先把王匠谢了,转身又谢金哥。唬得
亡八鸨子魂不在体。商议说:“王三中了举,不久到京,白白地要了玉堂春
去,可不人财两失?三儿向他孤老,决没甚好言语,搬斗是非,教他报往日
之仇,此事如何了?”鸨子说:“不若先下手为强。”亡八说:“怎么样下
手?”老鸨说:“咱已收了沈官人一千两银子,如今再要了他一千,贱些价
钱卖与他罢。”亡八道:“三儿不肯如何?”鸨子说:“明日杀猪宰羊,买
一桌纸钱,假说东岳庙看会,烧了纸,说了誓,合家从良,再不在烟花巷里。
小三若闻知从良一节,必然也要往岳庙烧香。叫沈官人先安轿子,径抬往山
西去。公子那时就来,不见他的情人,心下就冷了。”亡八说:“此计大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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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时暗暗地与沈洪商议,又要了他一千银子。次早,丫头报与王姐:“俺家
杀猪宰羊,上岳庙哩。”玉姐问:“为何?”丫头道:“听得妈妈说: ‘为
王姐夫中了,恐怕他到京来报仇,今日发愿,合家从良。’”玉姐说:“是
真是假?”丫头说:“当真哩!昨日沈姐夫都辞去了。如今再不接客了。”
玉姐说:“既如此,你对妈妈说,我也要去烧香。”老鸨说:“三姐,你要
去,快梳洗,我唤轿儿抬你。”玉姐梳妆打扮,同老鸨出的门来。正见四个
人,抬着一顶空轿。老鸨便问:“此轿是雇的?”这人说:“正是。”老鸨
说:“这里到岳庙要多少雇价?”那人说:“抬去抬来,要一钱银子。”老
鸨说:“只是五分。”那个说:“这个事小,请老人家上轿。”老鸨说:“不
是我坐,是我女儿要坐。”玉姐上轿,那二人抬着,不往东岳庙去。径往西
门去了。走有数里,到了上高转折去处,玉姐回头,看见沈洪在后骑着个骡
子。玉姐大叫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