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小娘子与那后生,不容分说,一家扯了一个,说道:“你们干得好事!却
走往那里去?”小娘子吃了一惊,举眼看时,却是两家邻舍,一个就是小娘
子昨夜借宿的主人。小娘子便道:“昨夜也须告过公公得知,丈夫无端卖我,
我自去对爹娘说知。今日赶来,却有何说?”朱三老道:“我不管闲帐,只
是你家里有杀人公事,你须回去对理。”小娘子道:“丈夫卖我,昨日钱已
驮在家中,有甚杀人公事?我只是不去。”朱三老道:“好自在性儿!你若
真个不去,叫起地方有杀人贼在此,烦为一捉,不然,须要连累我们。你这
里地方也不得清静。”那个后生见不是话头,便对小娘子道:“既如此说,
小娘子只索回去,小人自家去休!”那两个赶来的邻舍,齐叫起来说道:“若
是没有你在此便罢,既然你与小娘子同行同止,你须也去不得!”那后生道:
“却又古怪!我自半路遇见小娘子,偶然伴他行一程,路途上有甚皂丝麻线,
要勒掯我同去?”朱三老道:“他家有了杀人公事,不争放你去了,却打没
对头官司!”当下怎容小娘子和那后生做主。看的人渐渐立满,都道:“后
生你去不得。你日间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便去何妨!”那赶来的
邻舍道:“你若不去,便是心虚。我们却和你罢休不得。”四个人只得厮挽
着一路转来。
到得刘官人门首,好一场热闹!小娘子入去看时,只见刘官人斧劈倒在
地死了,床上十五贯分文也不见。开了口合不得,伸了舌缩不上去。那后生
也慌了,便道:“我恁的晦气!没来由和那小娘子同走一程,却做了干连人。”
众人都和闹着。正在那里分豁不开,只见王老员外和女儿一步一攧走回家来,
见女婿尸身,哭了一场,便对小娘子道:“你却如何杀了丈夫?劫了十五贯
钱,逃走出去?今日天理昭然,有何理说!”小娘子道:“十五贯钱,委是
有的。只是丈夫昨晚回来,说是无计奈何,将奴家典与他人,典得十五贯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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价在此,说过今日便要奴家到他家去。奴家因不知他典与甚色样人家,先去
与爹娘说知,故此趁夜深了,将这十五贯钱,一垛儿堆在他脚后边,拽上门,
到朱三老家住了一宵,今早自去爹娘家里说知。我去之时,也曾央朱三老对
我丈夫说,既然有了主儿,便同到我爹娘家里来交割。却不知因甚杀死在
此?”那大娘子道:“可又来!我的父亲昨日明明把十五贯与他驮来作本,
养赡妻小,他岂有哄你说是典来身价之理?这是你两日因独自在家,勾搭上
了人;又见家中好生不济,无心守耐;又见了十五贯钱,一时见财起意,杀
死丈夫,劫了钱。又使见识,往邻舍家借宿一夜,却与汉子通同计较,一处
逃走。现今你跟着一个男子同走,却有何理说,抵赖得过!”众人齐声道:
“大娘子之言,甚是有理。”又对那后生道:“后生,你却如何与小娘子谋
杀亲夫?却暗是约定在僻静处等候一同去,逃奔他方,却是如何计结!”那
人道:“小人自姓崔名宁,与那小娘子无半面之识。小人昨晚入城,卖得几
贯丝钱在这里,因路上遇见小娘子,小人偶然问起往那里的,却独自一个行
走。小娘子说起是与小人同路,以此作伴同行,却不知前后因依。”众人那
里肯听他分说,搜索他搭膊中,恰好是十五贯钱,一文也不多,一文也不少。
众人齐发起喊来道:“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却与小娘子杀了人,拐了
钱财,盗了妇女,同往他乡,却连累我地方邻里打没头官司!”
当下大娘子结扭了小娘子,王老员外结扭了崔宁,四邻舍都是证见,一
哄都入临安府中来。那府尹听得有杀人公事,即便升堂。便叫一干人犯,逐
一从头说来。先是王老员外上去,告说:“相公在上,小人是本府村庄人氏,
年近六旬,只生一女,先年嫁与本府城中刘贵为妻。后因无子,娶了陈氏为
妾,呼为二姐。一向三口在家过活,并无片言。只因前日是老汉生日,差人
接取女儿女婿一家,住了一夜。次日,因见女婿家中全无活计,养赡不起,
把十五贯钱与小婿作本,开店养身。却有二姐在家看守。到得昨夜,女婿到
家时分,不知因甚缘故,将女婿斧劈死了,二姐却与一个后生,名唤崔宁,
一同逃走,被人追捉到来。望相公可怜见老汉的女婿,身死不明,奸夫淫妇,
赃证现在,伏乞相公明断。”府尹听得如此如此,便叫陈氏上来:“你却如
何通同奸夫,杀死了亲夫,劫了钱,与人一同逃走,是何理说?”二姐告道:
“小妇人嫁与刘贵,虽是个小老婆,却也得他看承得好。大娘子又贤慧,却
如何肯起这片歹心?只是昨晚丈夫回来,吃得半酣,驮了十五贯钱进门,小
女人问他来历,丈夫说道,为因养赡不周,将小妇人典与他人,典得十五贯
身价在此,又不通我爹娘得知,明日就要小妇人到他家去。小妇人慌了,连
夜出门,走到邻舍家里,借宿一宵。今早一径先往爹娘家去,教他对丈夫说,
既然卖我有了主顾,可到我爹妈家里来交割。才走得到半路,却见昨夜借宿
的邻家赶来,捉住小妇人回来,却不知丈夫杀死的根由。”那府尹喝道:“胡
说!这十五贯钱,分明是他丈人与女婿的。你却说是典你的身价,眼见的没
巴臂的说话了。况且妇人家,如何黑夜行走?定是脱身之计。这桩事须不是
你一个妇人家做的,一定有奸夫帮你谋财害命,你却从实说来。”那小娘子
正待分说,只见几家邻舍一齐跪上去告道:“相公的言语,委是青天。他家
小娘子,昨夜果然借宿在左邻第二家的,今早他自去了。小的们见他丈夫杀
死,一面着人去赶,赶到半路,却见小娘子和那一个后生同走,苦死不肯回
来。小的们勉强捉他转来,却又一面着人去接他大娘子与他丈人,到时,说
昨日有十五贯钱,付与女婿做生理的。今者女婿已死,这钱不知从何而去。
再三问那小娘子时,说道:他出门时,将这钱一堆儿堆在床上。却去搜那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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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身边,十五贯钱,分文不少。却不是小娘子与那后生通同谋杀?赃证分明,
却如何赖得过?”府尹听他言言有理,就唤那后生上来道:“帝辇之下,怎
容你这等胡行?你却如何谋了他小老婆,劫了十五贯钱,杀死他亲夫?今日
同往何处?从实招来。”那后生道:“小人姓崔名宁,是乡村人氏。昨日往
城中卖了丝,卖得这十五贯钱。今早偶然路上撞着这小娘子,并不知他姓甚
名谁,那里晓得他家杀人公事?”府尹大怒喝道:“胡说!世间不信有这等
巧事!他家失去了十五贯钱。你却卖的丝恰好也是十五贯钱,这分明是支吾
的说话了。况且他妻莫爱,他马莫骑,你既与那妇人没甚首尾,却如何与他
同行共宿?你这等顽皮赖骨,不打,如何肯招?”当下众人将那崔宁与小娘
子,死去活来,拷打一顿。那边王老员外与女儿并一干邻右人等,口口声声,
咬他二人。府尹也巴不得了结这段公案,拷讯一回,可怜崔宁和小娘子,受
刑不过,只得屈招了。说是一时见财起意,杀死亲夫,劫了十五贯钱,同奸
夫逃走是实。左邻右舍都指画了十字,将两人大枷枷了,送入死囚牢里,将
这十五贯钱,给还原主,也只好奉与衙门中人做使用,也还不勾哩。府尹叠
成文案,奏过朝廷,部覆申详,倒下圣旨,说:“崔宁不合奸骗人妻,谋财
害命,依律处斩。陈氏不合通同奸夫,杀死亲夫,大逆不道,凌迟示众。”
当下读了招状,大牢内取出二人来,当厅判一个斩字,一个剐字,押赴市曹,
行刑示众。两人浑身是口,也难分说。正是:
哑子谩尝黄蘖味,难将苦口对人言。
看官听说,这段公事,果然是小娘子与那崔宁谋财害命的时节,他两人
须连夜逃走他方,怎的又去邻舍人家借宿一宵?明早又走到爹娘家去,却被
人捉住了?这段冤枉,仔细可以推详出来。谁想问官糊涂,只图了事,不想
捶楚之下,何求不得。冥冥之中,积了阴骘,远在儿孙近在身。他两个冤魂,
也须放你不过。所以做官的,切不可率意断狱,任情用刑,也要求个公平明
允。道不得个死者不可复生,断者不可复续,可胜叹哉!
闲话休题。却说那刘大娘子到得家中,设个灵位,守孝过日。父亲王老
员外劝他转身,大娘子说道:“不要说起三年之久,也须到小祥之后。”父
亲应允自去。光阴迅速,大娘子在家,巴巴结结,将近一年,父亲见他守不
过,但叫家里老王去接他来,说:“叫大娘子收拾回家,与刘官人做了周年,
转了身去罢。”大娘子没计奈何。细思:“父言亦是有理。”收拾了包裹,
与老王背了,与邻舍家作别,暂去再来。一路出城,正值秋天,一阵乌风猛
雨,只得落路,往一所林子去躲,不想走错了路,正是:
猪羊走屠宰之家,一脚脚来寻死路。
走入林子里去,只听他林子背后,大喝一声:“我乃静山大王在此!行
人住脚,须把买路钱与我。”大娘子和那老王吃那一惊不小,只见跳出一个
人来:
头带乾红凹面巾,身穿一领旧战袍,腰间红绢搭膊裹肚,脚下蹬一双乌皮皂靴。
手执一把朴刀舞刀前来。那老王该死,便道:“你这剪径的毛团!我须
是认得你,做这老性命着与你兑了罢。”一头撞去,被他闪过空。老人家用
力猛了,扑地便倒。那人大怒道:“这牛子好生无礼!”连搠一两刀,血流
在地,眼见得老王养不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