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猛了,扑地便倒。那人大怒道:“这牛子好生无礼!”连搠一两刀,血流
在地,眼见得老王养不大了。那刘大娘子见他凶猛,料道脱身不得,心生一
计,叫做脱空计。拍手叫道:“杀得好!”那人便住了手,睁圆怪眼,喝道:
“这是你甚么人?”那大娘子虚心假气的答道:“奴家不幸丧了丈夫,却被
媒人哄诱,嫁了这个老儿,只会吃饭。今日却得大王杀了,也替奴家除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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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那人见大娘子如此小心,又生得有几分颜色,便问道:“你肯跟我做
个压寨夫人么?”大娘子寻思,无计可施,便道:“情愿伏侍大王。”那人
回嗔作喜,收拾了刀仗,将老王尸首撺入涧中。领了刘大娘子到一所庄院前
来,甚是委曲。只见大王向那地上,拾些土块,抛向屋上去,里面便有人出
来开门。到得草堂之上,分付杀羊备酒,与刘大娘子成亲。两口儿且是说得
着。正是:
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不想那大王自得了刘大娘子之后,不上半年,连起了几主大财,家间也
丰富了。大娘子甚是有识见,早晚用好言语劝他:“自古道:瓦罐不离井上
破,将军难免阵中亡。你我两人,下半世也勾吃用了,只管做这没天理的勾
当,终须不是个好结果!却不道是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不若改行从善,
做个小小经纪,也得过养身活命。”那大王早晚被他劝转,果然回心转意,
把这门道路撇了。却去城市间赁下一处房屋,开了一个杂货店。遇闲暇的日
子,也时常去寺院中,念佛赴斋。忽一日在家闲坐,对那大娘子道:“我虽
是个剪径的出身,却也晓得冤各有头,债各有主。每日间只是吓骗人东西,
将来过日子。后来得有了你,一向不大顺溜,今已改行从善。闲来追思既往,
正会枉杀了两个人,又冤陷了两个人,晨常挂念,思欲做些功德,超度他们,
一向不曾对你说知。”大娘子便道:“如何是枉杀了两个人?”那大王道;
“一个是你的丈夫,前日在林子里的时节,他来撞我,我却杀了他。他须是
个老人家,与我往日无仇,如今又谋了他老婆,他死也是不肯甘心的!”大
娘子道:“不恁地时,我却那得与你厮守?这也是往事,休题了!”又问:
“杀那一个,又是甚人?”那大王道:“说起来这个人,一发天理上放不过
去;且又带累了两个人,无辜偿命。是一年前,也是赌输了,身边并无一文,
夜间便去掏摸些东西。不想到一家门首,见他门也不闩,推进去时,里面并
无一人。摸到门里,只见一人醉倒在床,脚后却有一堆铜钱,便去摸他几贯。
正待要走,却惊醒了。那人起来说道:“这是我丈人家与我做本钱的,不争
你偷去了,一家人口都是饿死。起身抢出房门,正待声张起来。是我一时见
他不是话头,却好一把劈柴斧头在我脚边,这叫做人急计生,绰起斧来,喝
一声道:‘不是我,便是你!’两斧劈倒。却去房中将十五贯钱,尽数取了。
后来打听得他,却连累了他家小老婆,与那一个后生,唤做崔宁,冤枉了他
谋财害命,双双受了国家刑法。我虽是做了一世强人,只有这两桩人命,是
天理人心打不过去的!早晚还要超度他,也是该的。”那大娘子听说,暗暗
地叫苦:“原来我的丈夫也吃这厮杀了,又连累我家二姐与那个后生无辜受
戮。思量起来,是我不合当初做弄他两人偿命;料他两人阴司中,也须放我
不过。”当下权且欢天喜地,并无他说。明日捉个空,便一径到临安府前,
叫起屈来。那时换了一个新任府尹,才得半月。正值升厅,左右捉将那叫屈
的妇人进来。刘大娘子到于阶下,放声大哭。哭罢,将那大王前后所为:怎
的杀了我丈夫刘贵。问官不肯推详,含糊了事,却将二姐与那崔宁,朦胧偿
命。后来又怎的杀了老王,奸骗了奴家。“今日天理昭然,——是他亲口招
承。伏乞相公高抬明镜,昭雪前冤。”说罢又哭。府尹见他情词可悯,即着
人去捉那静山大王到来,用刑拷讯,与大娘子口词一些不差。即时问成死罪,
奏过官里。待六十日限满,倒下圣旨来,勘得:“静山大王,谋财害命,连
累无辜,准律:杀一家非死罪三人者,斩加等,决不待时。原问官断狱失情,
削职为民。崔宁与陈氏枉死可怜,有司访其家,谅行优恤。王氏既系强徒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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逼成亲,又能伸雪夫冤,着将贼人家产,一半没入官,一半给与王氏养赡终
身。”刘大娘子当日往法场上,看决了静山大王,又取其头去祭献亡夫,并
小娘子及崔宁,大哭一场。将这一半家私,舍入尼姑庵中,自己朝夕看经念
佛,追荐亡魂,尽老百年而终。有诗为证:
善恶无分总丧躯,只因戏语酿殃危。
劝君出话须诚实,口舌从来是祸基。
(《醒世恒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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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运汉遇巧洞庭红
词云: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 青史几番春
梦,红尘多少奇才。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
这首词乃宋朱希真所作,词寄《西江月》。单道着人生功名富贵,总有
天数,不如图一个见前快活。试看往古来今,一部十七史中,多少英雄豪杰?
该富的不得富;该贵的不得贵;能文的倚马千言,用不着时,几张纸,盖不
完酱瓿。能武的穿杨百步,用不着时,几竿箭,煮不熟饭锅。最是那痴呆懵
董,生来有福分的,随他文学低浅,也会发科发甲;随他武艺庸常,也会大
请大受,真所谓时也,运也,命也。俗语有两句道得好:“命若穷,掘得黄
金化作铜;命若富,拾着白纸变成布。”总来只听掌命司颠之倒之。所以吴
彦高又有词云:“造化小儿无定据,翻来覆去,倒横直竖,眼见都如许!”
僧晦庵亦有词云。“谁不愿黄金屋?谁不愿千钟粟?算五行不是这般题目。
枉使心机闲计较,儿孙自有儿孙福。”苏东坡亦有词云:“蜗角虚名,蝇头
微利,算来着甚奔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这几位名人说来说去,都
是一个意思。总不如古语云:“万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说话的,依你
说来,不须能文善武,懒惰的,也只消灭掉下前程,不须经商立业;败坏的,
也只消天挣与家园,却不把人间向上的心都冷了?看官有所不知,假如人家
出了懒惰的人,也就是命中该贱;出了败坏的人,也是命中该穷,此是常理。
却又自有转眼贫富出人意外,眼前事分毫算不得准的哩!
且听说一人,乃宋朝汴京人,姓金双名维厚,乃是经纪行中人,少不得
朝晨起早,晚夕眠迟,睡醒来,千思想,万算计,拣有便宜的才做。后来家
事挣得从容了,他便思想一个久远方法,手头用来用去的,只是那散碎银子。
若是二两块头好银,便存着不动。约得百两,便熔成一大锭,把一综红线,
结成一绦,系在锭腰,放在枕边。夜来摩弄一番,方才睡下。积了一生,整
整熔成八锭,以后也就随来随去,再积不成百两,他也罢了。
金老生有四子,一日,是他七十寿旦,四子置酒上寿。金老见了四子,
跻跻跄跄,心中喜欢,便对四子说道:“我靠皇天覆庇,虽则劳碌一生,家
事尽可度日。况我平日留心,有熔成八大锭银子,永不动用的,在我枕边。
见将绒线做对儿结着。今将择个好日子分与尔等,每人一对,做个镇家之宝。”
四子喜谢,尽欢而散。
是夜金老带些酒意,点灯上床,醉眼模糊,望去八个大锭,白晃晃排在
枕边。摸了几摸,哈哈地笑了一声,睡下去了。睡未安稳,只听得床前有人
行走脚步响,心疑有贼。又细听着,恰象欲前不前,相让一般。床前灯火微
明,揭帐一看,只见八个大汉,身穿白衣,腰系红带,曲躬而前曰:“某等
兄弟,天数派定,宜在君家听令。今蒙我翁过爱,抬举成人,不烦役使,珍
重多年,冥数将满。待翁归天后,再觅去向。今闻我翁将以我等分役诸郎君,
我等与诸郎君,原无前缘,故此前来,往某县某村王姓某者投托。后缘未尽,
还可一面。”语毕,回身便走。金老不知何事,吃了一惊。翻下床,不及穿
鞋,赤脚赶去。远远见八人,出了房门。金老赶得性急,绊了房槛,扑的跌
倒,飒然惊醒,乃是南柯一梦。急起挑灯明亮,点照枕边,已不见了八个大
锭。细思梦中所言,句句是实。叹了一口气,哽咽了一会,道:“不信我苦
积一世,却没分与儿子每受用,到是别人家?明明说有地方姓名,且慢慢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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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下路则个。”一夜不睡,次早起来与儿子每说知,儿子中也有惊骇的,也
有疑惑的。惊骇的道:“不该是我们手里东西,眼见得作怪。”疑惑的道:
“老人家欢喜中说话有失,许了我们,回想转来,一时间就不割舍得分散了,
造此鬼话,也未见昨。”金老见儿子们疑信不等,急急要验个实话。遂访至
某县某村果有王姓某者。叩门进去,只见堂前灯烛荧煌,三牲福物,正在那
里献神。金老便开口问道:“宅上有何事如此?”家人报知,请主人出来。
主人王老儿见金老揖坐了,问其来因。金老道:“老汉有一疑事,特造上宅,
来问消息。今见上宅正在此献神,必有所谓,敢乞明示。”王老道:“老拙
偶因寒荆小恙,买卜先生道: ‘移床即好。’昨寒刑病中,恍惚见余个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