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一切都在他们的控制之下。他们将在这里逮捕我,”旋风想道。“太不值得了。白白送死总是非常简单的事。”
“请你走路稍微颠一点,”当“绒布夹克”侧过身去时,旋风对“瞎子”说。
“瞎子”点点头,可是依旧跟明眼人一样,迈着士兵的步伐,雄纠纠地向前走去。
“绒布夹克”走到与华沙旅馆相邻的一座大楼前停了下来,看了看标有住宅号码的牌子,微微一点头,打开了门。旋风和“瞎子”紧跟着也走了进去。
“现在可以往回跑!”旋风想道。“不行。那边有他们的人。那边肯定有尾巴。我会全盘输掉的。现在不能跑。”
他们在三层五号门前停了下来。“绒布夹克”把耳朵贴在锁洞上听了半天,然后麻利地一转钥匙,打开了门。
他们来到一个显得很空空荡荡的大房间。这里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墙角有一张宽大的、皱巴巴的无靠背沙发。在一面巨大的,几乎占了整整一面墙的意大利式窗户旁边,盖世太保三处处长正站在那里微笑。
“请原谅,干我们这一行有时不得不演几场戏。”
旋风早有准备。他装出一副惊愕万分的样子,使得盖世太保分子们──起初是处长,接着是把眼镜放进了眼镜盒的“瞎子”,随后是“绒布夹克”──放声狂笑起来。
第八章 烧酒的味道
原来舒尔茨只是同名而已。等波格丹诺夫被带进来之后,科利亚便明白了这一点。斯捷潘的表演完全合格,与他们在营房中排练的一样。
科利亚熟练地为他理了发。他在波格丹诺夫的头上嚓嚓地舞弄着剪刀,嘴里不住地问道:“合适吗?满意吗?怎么样?”
晚上德国人发给他们每人五百马克:凡随德军逃离红军的人,在正式安排工作之前都发放一份津贴。
科利亚领到了去军官理发店工作的派遣证,斯捷潘被派往距克拉科夫七公里的坦克兵汽车修配厂做工。
领到钱后,两人来到士兵分配站。他们在那里凭借老军官的条子买了一盒猪肉罐头、一个白面包、一百克人造黄油和一瓶烧酒。他们把这些东西用报纸裹好,便到一座小树林去了。他们在林中点了一堆篝火,开始吃喝起来。斯捷潘喝了一杯烧酒就有点醉了,竟然哭了起来。他泣不成声,泪水顺着他蜡黄的两颊往下流,他也不去擦,直到泪水流到嘴里,他才用手抹抹嘴唇,不好意思地微笑着。
“你知道什么东西最可怕吗?”他说道。“最可怕的是:我们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我们能不能战胜我们自身的仇恨?能不能排除与绝望和勇敢共存于我们身上的恐惧?能不能抛弃对讲德语的人的仇恨?”
他贪婪地喝了一口烧酒,闻了闻面包皮,然后把身体移近篝火,说:“负责审查我的侦查员叫帕尔·帕雷奇。他是个弗拉索夫分子,一个无耻之徒和恶棍。秃头、衰老,多病。我看出他有病,因为他嘴角不停地冒泡,脸又黄又瘦。”
“喂,把嘴张开,”帕尔·帕雷奇说。
“什么?”
“张开你的嘴!懂吗?!”
我张开嘴。他看了看我的牙,气呼呼地说:“怎么,黄玩意儿已经叫德国人弄走了?”
我莫名其妙。
“我是说牙套叫德国人取走了?唉,就是金牙,还不懂?”
“现在懂了。我没有镶过金牙。”
“日子过得很节省吧?”
“没什么东西可节省的。”
“布尔什维克一点油水也不给吧?尽呵叱你们吧?”
“呵叱?”
“就是虐待!”帕尔·帕雷奇吼叫道。“你是有毛病还是怎么啦?!”
“我身体很好……”
帕尔·帕雷奇绕过桌子,照我脸上打了一下。
“你蛮机灵的,”他笑着说道。“爱开玩笑。你是有话直说呢,还是……打算兜圈子?”
“我没那玩意儿。我只剩一把骨头了。”
“要可怜你吗?”
“狼也可怜过母马……”
“你算什么母马?我情愿可怜小母马。马有一颗很大的心脏,一双善良的眼睛。可你是人。人是世界上最可怕的野兽。要么我吃掉你,要么你吃掉我。喂,囚徒,你穿几号鞋?”
“四十二号。”
“衣服呢?”
“你指偷来的那件吗?”
“你别耍贫嘴!偷来的……你在家穿多大号的衣服?”
“不知道。”
“为什么?”
“我只有一件衣服,还是生日那天父亲送我的。”
“好呀,好呀,你这个契卡分子!‘父亲送的!’你别糊弄我,我们知道他们大把大把地给你们钱。都是从老百姓身上挤出的血汗……喂,靠墙站好!”
“想开枪吗?”
“少罗唆!……这种事用不着我们去干。”
我走到墙根前。他用尺子量我的身材,量得很内行,象个商人。
“跟我想的一样:五十公分,三号。”
“你做过买卖吧?”
“对。做过买卖。”他小声答道。“你还挺有眼力呢。”
“卖什么东西?”
“瓶装的泪水。俄国人喜欢眼泪。也喜欢忏悔。不干坏事是不会忏悔的──所以我们才有罪。”
他拿起电话,拨了号码,说道:“哈罗,瓦西里·伊万诺维奇,你好!五十公分,三号。四十二号。嗯,嗯。你那儿情况怎么样?听到了,听到了……是个大嗓门。”帕尔·帕雷奇招呼我到他跟前去。他把电话递给我,小声说:“你听,你的朋友正开音乐会呢。”
我从电话中听到绝望的、非人的嚎叫,还有醉鬼的狂笑和叫喊。
帕尔·帕雷奇紧盯住我的脸,问:“可怕吧,囚徒?”
“可怕。”
“我也害怕。”
“你害怕的原因很清楚。你是个胆小鬼。”
“你说什么?”帕尔·帕雷奇吃惊地说。“我胆子很大。我知道我会受到惩罚。可我还是要走我的独木桥。你以为我夜里就睡得那么安稳?我喝白兰地,不喝就睡不着,就胆战心惊。可是天一亮就怎么样呢?天一亮我就走上战斗岗位,就是一名战士了。”
“你算什么战士?你是刽子手。”
“我?胡说!我算什么刽子手?难道我砍断了你的手指?砍断了你的腿?我对你是战士对战士──正大光明,我就是这种人。我没有折磨你,你何必冤枉我?”
“你会砍断我的腿,也会砍断我的手指的。”
“害怕了?啊?我不会的。不过对别人我就不敢担保了,我们不是马群,各人有各人的自由。”
这时有人送来一件弗拉索夫匪徒的军服。帕尔·帕雷奇接过弗伦奇式军上衣,用商人的熟练方式往胳臂肘上一搭,递给我说:“五十公分,三号的。拿去吧。”
“不行。”
“想尝尝疼的味道吗?囚徒!等嗓子喊破了,你就会同意了。在盖世太保那里你不过挨了顿打,那算不了什么。德国人是一板一眼的人,叫人恶心。打一顿──有什么可怕的?我们比德国人吃的苦头多,每个人都憋着一肚子气。德国人打人是完成职守,我们打人则是出俄国人的怨气,是寻求真理。区别就在这里,小心点!”
“好吧,我小心点。”
帕尔·帕雷奇说:“你朝窗外看看。别害怕,别害怕,看看吧,那里是栏杆,没办法。看到那幢一层的小房了吗?那是囚室,而在栏杆外边就是我们的特别集中营,关的都是象你这种认死理、好抬杠的人。你知道特别集中营是什么地方吗?它是这样一种地方:德国人是些化学家,他们发明了什么东西的时候,就先在犹太人身上试验。可是犹太人都是滑头,你没法知道德国人的药剂在普通人身上会产生什么作用。于是我们就把我们集中营里的犯人跟犹太人进行比较。什么时候德国人提出要求,我们就从做工的人中挑一两个送到试验室里去。”
“是实验室,不是试验室……”
“好样的。你是想用粗鲁掩饰你的恐惧吧?好样的,没得说。你到底想怎么样?想尝尝疼的滋味呢,还是答应下来?”
“不答应。”
“傻瓜。你还是听听我的忠告:老老实实穿上军服和靴子上前线去,到了前线再找机会跑到自己人那里。你就说是帕尔·帕雷奇让你这么干的。”
“帕尔·帕雷奇姓什么?”
“阿布拉姆松!阿布拉姆松,叶夫列伊·伊万诺维奇!喂,把军服穿上,死鬼!”
“不行,帕尔·帕雷奇。不行。”
帕尔·帕雷奇拨了电话号码,边笑容边对着话筒说:“瓦夏,你好,亲爱的!又是巴卡诺夫打扰你。我这儿有个性格活泼的囚徒。你来一趟,咱们聊聊天。你也许能说服他,那样就能当场拍板了,免得在这儿磨时间。亲爱的,我等你。你的那位怎么样?懂了。没事,没事,上帝会原谅你的……”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不停地吃薄荷水果糖,嘴里散发出一股甜食店的气味。他把两只手深深地插进裤兜里,活象个在集市上逛荡的小偷。两道浓眉毛绒绒的,一直长到鼻梁上。前额高平,没有一条皱纹。
“就是这个人?”他问帕尔·帕雷奇。
“是。”
“你在照片上显得更漂亮,”维西里·伊万诺维奇对我说,接着对帕尔·帕雷奇说:“你可以坐下。”
帕尔·帕雷奇靠椅子边坐了下来,用崇拜的目光望着瓦西里·伊万诺维奇。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用火柴棒仔细地剔了半天指甲盖,然后不慌不忙地开导起我来:“你这个怪人要记住:能一直活到老死的人才是胜利者。对于老人是无论什么事情都可以原谅的,而且时间是一位良医。记住我的话吧。十年后谁是德国人最好的朋友呢?俄国人是德国人最好的朋友。等元首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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