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许会一直这样想下去,但不久,扬柯夫斯卡亚走进了病房,并且宣布说也要我出院了。
“我把您的东西带来了。”她说,“他们马上就把提包拿来,把衣服穿好吧,我在下面等您。”
提包拿来了,很漂亮,是一个很贵重的猪皮手提皮包,但并不是我那个。我把皮包打开了:里面有衬衣,西服,皮鞋;这一套男人的装束相当朴索,但很精美,价钱一定很贵。这些衣服并不是我的。但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我穿好了,可以说也合身也不合身,仿佛裁缝和徒匠给我做小了一点;但是一般说来,想必是还挺不错,因为来送我的那个值勤护士不无赞赏地叫了一声:“噢,贝尔金先生!……”
扬柯夫斯卡亚在过道里等着我。我们走到了外面台阶上。
门口站着一个穿着黑色党卫军制服的岗兵,他给我们行了一个敬礼。
门口停着一辆车身很长的雪茄形咖啡色德国竞赛用汽车。
汽车里并没有司机。
“坐进去吧。”扬柯夫斯卡亚请我。
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事情都使我模不着头脑:一个苏联军官处在德寇侵占着的里加,我不仅没有被枪毙或者被投进刑讯室,反而进了德国人的医院并且享受着特权,党卫军向我施礼致敬,还有人请我坐汽车……
我上了车。扬柯夫斯卡亚坐在司机位置上,我们就出发了。
我们在里加的大街上行驶着——街道依然宽阔而漂亮,但却有些异样。街上还是有行人.但这是别种行人了。街上还有飞驶的汽车,但这是别种汽车了。头上还是晴朗的天空,但这是别种天空了……
我凝视着扬柯夫斯卡亚。
她头上戴着一顶淡紫色的小帽,前额上耷拉着一块浅粉色的小面纱,使她的表情显得很激昂,她的两只眼睛闪动着……
她冒冒失失、超速地开着车子。
“您要把我送到哪里去?”我问。
“回家去。”她很正经地回答说。
“到您家去吗?”
‘不,”她仿佛开玩笑般地说,“到您家!”
我决定忍耐:这些谜最后总会弄清楚的。
我们的车子沿着街心林萌路行驶着。
“不要往树上看。”杨柯夫斯卡亚简短地说。
但我并没有听她的话。
树上吊着好些人,这些人是被绞死的……这就是里加街上叫人看来有些异样的东西。
我把我的手放到了扬柯夫斯卡亚的手上。
“别忙……”
她责难地瞧了我一眼,就把速度放慢了。
我对面就吊着两个男人,我觉得仿佛这是两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不过,他们的面孔已经成了灰色,毫无生气,我也可能看错。其中—个人的胸口挂着—块纸板,上面简短地写着:“……由于进行间谍活动,处以绞刑。”
扬柯夫斯卡亚直盯盯地瞧了瞧我。
“这很使您感到……不安吧?”
我没有吭气。我能回答她什么呢?她又用高速度开起车子。
“离这些……远一点儿。”她很严肃地说,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离这些树远一点儿。”
她把车子拐进了一个胡同,然后又接着拐了拐,于是我们的车子就开到了里加最漂亮、最安静的一条大街上了。
她在一座浅色四阶大楼的跟前停住了车子。
“我们已经到了。”她说。
“您这是把我带到那儿来了?”
“进去吧。”她没有回答我,“我不能在街上向您解释呀。”
我们进了门口,一个看门的女人迎面站了起来。
“您好,贝尔金先生!”她行了一个礼,并且亲切地说。
我并不是贝尔金,但是这个看门人却管我叫贝尔金。
我们上了二楼。杨柯夫斯卡亚从手提囊里拿出了一把钥匙。打开了英国锁,于是我们就走进了一间宽敞的前厅。
迎面走过来一个年纪不算小的黄发女人,她穿着一件黑长衫,头上戴着一个带花边儿的白色头饰。
“您好,马尔塔。”扬柯夫斯卡亚向她问候说:“瞧,这就是贝尔金先生!”
扬柯夫斯卡亚称为马尔塔的这个女人亲切地笑了笑,可是我突然发现她又变得有些茫然了。
“您好,先生……”马尔塔犹疑地说;她不知为什么说不下去了。后来,她才很费劲地说出了:“贝尔金先生。”
“好啦,好啦,马尔塔。”扬柯夫斯卡亚激动地说:“你可以做饭去了,贝尔金先生今天要在家里吃午饭。我们到书房去吧。”
我们走过了一个不大的餐厅,扬柯夫斯卡亚就把我领进了书房。两个房间都摆着现代化的陈设,又时髦又舒适。这种陈设只有富裕人家才能用得起。书房里有一个平滑的写字台,几个轻便的沙发椅子和一些书橱。墙上挂着好多很单调的水彩画,画得好象根不经心。我们在房间中央站住了。
“我希望,”我说,“现在您能够解释一下……”
但是杨柯夫斯卡亚并没有让我把话说完。
“您这个主人最好能客气一些。”她责备我说,“在提出问题以前,您应当请我坐下。”
我耸了耸肩:“主人?我想知道我这是在什么地方!”
“您这是在您自己的家里。这是阿弗古斯特·贝尔金的住宅,而您,我早已对您说道,您就是贝尔金先生。”
在这种情况下只得忍耐,以便把这一切都弄清楚。
不过,我想大声威吓一下扬柯夫斯卡亚。
“够了!”我提高声音喊道,“您还要同我继续捉迷藏吗?请您说清楚吧,否则我马上离开这里……”
“那您马上就会落到盖世太保的手里。”扬柯夫斯卡亚讥诮地打断了我的话:“您要注意,要想在里加隐藏起来可不容易……”她坐到椅子上,并点头示意让我坐到另一个椅子上:“请坐,让我们平心静气地谈一谈。不过,我想问您一句,您会画画吗?”
我这一声大喝没有见效,她并不是那种骇怕威吓的人,沉着一些倒可能使她受些感动。看来,和和气气总会比大吵大叫好些……
“能画。”我忧郁地回答说,“我的画不会得到鉴赏家的赞赏,不过,我在学地形测量的时候也好歹地画过山水。”
“这可好极了。”扬柯夫斯卡亚说,“您甚至竞出乎我意料之外了。事情是这样的,您是一位画家。贝尔金先生,您常画些风景画,有的时候也卖一些,虽然您并不怎样需要钱花……”这时,她从容不迫地指着四面的墙壁说:“您要知道,贝尔金先生.这就是您的画!”
我又气咻咻地瞧了瞧挂在书房四壁上的山水画。
“这样画我倒会!”我挑衅般地说,“这只不过就是些黑点和道道!在地形地图上它们是代表丛林和河流的。”
“那您就记住吧,您是一位画家。”扬柯夫斯卡亚说:“里加有些人认识您,您也认识一些人……”
“可是,我其实并不是贝尔近,”我反驳说,“您是非常清楚这一点的……”
她走近我的身旁,很随便地坐在我的椅子靠手上。
“您又可爱又可笑,三个月以前的想法还一直在缠着您。”她说,在她的声音里含着假意的悲伤,“在时间的巨流里,有时几百年就如同一瞬间,在这一个月里人类所经受的一切却多于别的时期的整整一百年。在一个月以前里加还是苏联的里加,而今它已经是德国人的了。莫斯科眼看就要陷落,太阳也要从西方而不是东方出来了。马卡罗夫少校已经死去,再也不能复活了,假如您企图让他复活的话,他就会再一次送命。”
她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不值得再一次送命。”她亲切地说。仿佛企图使我同某种东西妥协,而这种东西对我来说还是个秘密。“在生活中有时会发生一种很大的变化,要想反抗它是不明智的。”她站在我的面前,象一个女教师面对着一个小学生一样,“请您记住,您如今是阿弗古斯特·贝尔金先生,是一位画家。”她说:“您的父亲是在几年以前死去的。您曾在巴黎念过书,还没有结婚,生活上有些轻佻。马尔塔姓克鲁米内什,她是您的管家、厨师和女仆,她在您这里已经干了两年多,而且您对她还很满意。大概就是这些了……”她想了想,‘还有,”她仿佛想起来了,“您并不是希特勒的信徒,但您认为他们比起共产党人来还不算太可恶……”
她看了看窗外,仿佛向谁点了点头。
“我这就去。”她说,“您看一看住宅,习惯一下吧,如果有人来看您,请您不要对熟人避而不见。晚上我来看您…
她走了。房间里面留下了某种奇特的、惬意而醉人的香水气味。
只剩我一个人了……但是我不相信没有人监视我……
应当从里加逃出去,但我觉得我仿佛是被困在这个网里,这个网包围着我,也不知是谁设下的和为了什么。
无论如何,我应当保持谨慎,并且应当有预见性。
我决定先看一看这所住宅。
书房、餐厅、客厅、寝室、浴室……
对一个人来说,这恐怕有些太过分了
所有的房间里都摆设得十分风雅。
我在浴室里照了一眼镜子,结果竟……连我自己都认不出来了:这是我,但也不是我。确切一些说,这自然还是我,但是我的外貌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记得我的头发从来就是黑褐色,但是镜子里的我却是有些发红的黄头发了……
不错,确是一头有些发红的黄头发!
我走进了厨房……
马尔塔正站在炉灶旁专心做着烹饪工作。
我默不作声地瞧了瞧马尔塔,她也直盯盯地瞧了瞧我。
“贝尔金先生,请您原谅。”她突然向我说:“对不起,其实您并不是贝尔金先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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