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他比万历皇帝小了九岁,小小年纪坐在皇位上,你这顾命大臣的角色,最低还可以当十年。”
冯保的话说到这个地步,已是非常露骨。张居正再次感到这只“笑面虎”的心狠手辣。他不但希望手下服服帖帖,同时也巴不得将皇上玩于股掌之中。多年来,张居正一直对这位赫赫内相存有戒心,但他高明的是,冯保却从未有所察觉。眼下,冯保说出这番话来,他知道不能硬顶着唱反调,那样势必会引起冯保的猜忌——得罪了这个人,就等于失去了内廷的奥援。此情之下如何应对?这是个棘手的问题。好在张居正处变不惊,再复杂困难的局面,也总能够应付裕如。接了冯保的话,他回道:
“多谢冯公公,凡事都为不谷着想,这份情谊,我是没齿难忘,但依不谷陋见,废掉万历皇帝,似有不妥。”
“不妥在哪里?”
“在于咱们没有摸清楚李太后的真正心思。”
“啊?”
张居正接着问:“冯公公,你认为李太后是真心实意要废掉万历皇帝?”
“她不真心实意,干吗天不亮就跑到奉先殿?”
“说得简单一点,她这是在气头上做的事情,等气一消,想法就变了。若再往深处想,这说不定是李太后在变个法儿试探咱们两个呢。”
“她试探咱们什么?”
“冯公公你不要忘了,六年前隆庆皇帝咽气儿的时候,命高拱、高仪、你和我四人为万历皇帝的顾命大臣。如今,高拱与高仪都已先后去世,顾命大臣就只剩下你我两个。先帝把当今圣上托付给咱们,咱们却联手将他废掉,千秋后世,将会怎样看待咱们两个?”
“这……”
“万历皇帝寻欢作乐,李太后痛心是真,想教训他也是真,但废除他却是假。她想借此试探一下咱俩对皇上的忠心,恐怕是其真正的动机。”
冯保仔细思忖,觉得张居正的话有几分道理,不免叹道:“如果真是这样,李太后的心机也就太深了。”
张居正笑道:“你侍候太后这么多年,还不知道她作事的风格吗?”
冯保一怔,心有不甘地说:“你我现在就去平台见李太后,咱们先别作什么结论,一切都见机行事。”
张居正不再说什么,跟着冯保出了恭默室。
第二十一回 下罪己诏权臣代笔读废帝诗圣上伤怀
冯保与张居正一前一后走进平台的时候,刚刚翻了巳牌。李太后早在里头坐定了。此次会见约定的时间是辰时三刻,因冯保与张居正在文华殿恭默室谈话多耽误了一会儿,故来得迟了。张居正一见李太后先到,心里头颇为不安,忙施了觐见之礼,坐下言道:
“臣晚到,失礼了,请太后恕罪。”
李太后因要会见外臣,重新戴起了双凤翔龙冠,穿起了金丝绣织九龙四凤十二树大花的朱罗命服。一见张居正,她的内心升起一股异样的感情。打从搬离乾清宫半年多来,她就再也没见过张居正了。此番相见,除了“君臣”之义,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男女私情在作怪。听到张居正说话,李太后保养得极好的自皙脸庞没来由地泛起浅浅的红潮,她答道:
“先生国事繁忙,迟到一会儿不算什么。”
“谢太后宽宏。”
“昨天夜里,皇上在曲流馆发生的事,想必冯公公都对你说了。”
李太后说着瞟了冯保一眼。冯保赶紧欠身回答:“启禀太后,该对张先生讲的,老奴都讲了。”
李太后转向张居正,开门见山问道:“张先生,你看这件事情,应该如何处置?”
张居正恭谨回答:“臣想听听太后的旨意。”
李太后眼圈儿一红,伤心言道:“皇上如此胡闹,有伤君王体面,咱想将他废了,另立潞王。”
张居正立即接话:“恕臣下冒昧,太后此意不妥。”
“为何?”李太后眼波一闪。
张居正答:“皇上登极六年,虚心好学,勤勉政事,早已成了四海咸服,万民拥戴的少年天子。曲流馆一事只是偶犯,而且主要责任也不在他。”
“你是说,是因为孙海、客用两个内侍引诱皇上?”李太后主动猜问:
“是。”
“这是个理由,但往深处究实,却也算不得理由。”李太后说着情绪激动起来,“咱在乾清宫陪了皇上六年,每时每刻都在教导他端正操守,做一个正人君子,他好像都听进去了,也的确认真履行:为啥咱一离开乾清宫,他就变了?人叫不走,鬼叫飞跑!咱还健在,他就敢这样,若长此下去无人管教,他岂不越发骄奢?”
说到此处,李太后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往下掉。张居正心里头产生了极大的震撼,他对为天下苍生的福祉而灭私情的李太后肃然起敬。但是,他也从李太后火辣辣的言语中听出一些难以察觉的矛盾心理:她责骂皇上,是恨铁不成钢;但一说到“废”字儿,口气便明显地犹豫……心下一揣摩,他越发相信自己先前的判断,于是言道:
“太后。仅仅曲流馆一件小事,断断不能成为废谪皇上的理由.”
“嗯?”
“皇上是先帝生前定下来的嗣位正君,记得先帝那天在乾清宫临危遗命,指派臣等和冯公公一起作为皇上的顾命大臣。六年来,臣和冯公公秉承先帝遗训,忠心辅佐皇上,不敢有一丝儿疏忽。皇上一时犯错,太后如此自责,倒叫臣无地自容。”
“皇上孟浪,与张先生何干?”
“臣是顾命大臣,作为皇上的老师,臣教导无方,岂躲得掉干系?”
张居正的这个态度,让李太后大大松了一口气。张居正猜测得不差:李太后眼下的确处在两难之中。皇上犯事之初,正在气头上的她,真的想到过要把皇上废掉。但用过早膳后冷静一想,她又觉得这个想法太过草率。毕竟朱翊钧已当了六年皇帝,突然被废,将如何向满朝的大臣、天下的百姓交待?那时冯公公已带着她的旨意去了内阁,想阻拦已经来不及了。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平台,担心张居正真的同意她的主张把皇上废掉。然而,她担心的事情终于没有发生。探明了张居正的心底,她索性假戏真做,板着脸说道:
“咱的主意已定,这个皇上一定要废掉!”
“太后!”张居正喊了一声,霍然站起,突然又双膝跪地,侃侃言道,“你若真的要废掉皇上,首先,你就把我这个内阁首辅废掉。”
一直在旁边冷静观察的冯保,这时候也看出了端倪,连忙也跟着张居正跪了下去,奏道:
“启禀太后,老奴不单是皇上的顾命大臣,还是皇上的大伴,要废掉皇上,你先给老奴赐死。”
“赐死?”李太后一愣。
“对,赐死!”冯保嘴一瘪,眼泪说来就来,呜咽着说道,“皇上被废了,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李太后此时是悲喜交集,悲的是皇上不成器,喜的是两位老臣对皇上都如此忠心耿耿。她亲自起身上前扶起内外两位相臣,吩咐身边内侍:
“去乾清宫,请皇上到这里来。”
少顷,听得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但见满脸愧色的朱翊钧诚惶诚恐地走了进来。打从奉先殿前李太后怒气冲冲乘轿而去,朱翊钧的一颗心就一直如同油煎。母后扬言要废他,无论陈太后怎样替他求情,终是一个不松口。想到自己刚刚知晓事体,尝到一点当皇帝的快乐,就要被废掉.不但要搬出乾清宫而且要永远离开京城。这一惊吓,着实让他顶门走了七魄,脊上溜了三魂。在陈皇后的一再抚慰下,他恍恍忽忽回到乾清宫,一心等着母后召见张先生商讨的结果。如今母后命他来到平台,他也不知等待他的究竟是祸是福,所以一进门来就低着头,不敢看母后的脸色。
看到皇上站在门口迟疑不决的样子,张居正首先站起来肃容言道:
“皇上,请到御榻就坐。”
朱翊钧一听师相的口气一如平日,对他充满恭敬,心里头忽地一热.不免抬起头来看了看母后。李太后此时也正凝定眼神儿看着他。四目相对又倏然分开,李太后冷冷言道:
“钧儿,张先生让你到御榻就坐,你还愣在那里干什么?”
“谢母后。”
朱翊钧顿时如释重负,他坐上御榻后。张居正立即对他跪下,行君臣觐见之礼。
“元辅张先生请起。”
朱翊钧泪花闪闪,恨不能亲下御榻把张居正扶起。待张居正回到绣椅上坐好,李太后又道:
“钧儿,张先生保你,这皇上的位子,还是由你来坐。”
“谢……”朱翊钧本想说“谢谢张先生”,想想又不妥,以君谀臣的事情小时候做起来,浑然不觉羞耻,但现在既已长大,再这样做,岂不令他汗颜,想了想,改口道,“谢母后宽宥。”
“宽宥宽宥,”李太后冷笑一声,“不是张先生和冯公公保你,为娘的决不宽宥。”
朱翊钧浑身一颤,讷讷言道:“儿再不敢胡来。”
“再胡来,就谁也保不了你,”李太后秀眉一竖,火辣辣斥道,“做下这等荒唐事,也不能太便宜了你,不惩罚一下,你哪里会吸取教训!”
冯保这时又想做好人,便道:“启禀太后.念皇上是初犯,如今他已痛心疾首,依老奴愚见,惩罚就不必了。要惩罚,就惩罚孙海、客用他们两个。”
“这两个如何惩罚?”李太后问。
“将他们各杖二十,降为净军,发往南京孝陵种菜。”
“这处理也不算太重,”李太后颔首同意,又道,“那两名宫女,都叫什么?”
冯保答:“被客用削了头发的那一位,叫巧莲,另一名叫月珍。”
“这两个,咱看巧莲还有闺秀之风,就将她调来慈宁宫,在咱的左右侍候。那个月珍,不能再让她呆在尚仪局,干脆把她发落到浣衣局。”
“太后明断,老奴遵旨执行。”
听说要把孙海、客用二人贬谪到南京去,朱翊钧心里头十二分的不情愿,但此时哪有他说话的份?纵有再大的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