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阁寺 [日]三岛由纪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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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阁寺 [日]三岛由纪夫-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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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偷的。”
  这似乎就是母亲推一担心的事。所以,她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是吗?……没干什么坏事吗?”
  “没有。
  “是吗?那就好。你一定要好好向方丈道歉。尽管我已经诚恳地向他赔过不是,但你也要诚心诚意地道歉,求得他的宽恕啊。方丈是一位心胸开阔的人,我想他仍然会收留你的。不过,这回你再不回心转意,妈妈就死给你看!真的,如果你不希望妈妈死,那么你就真心改悔,成为一名了不起的和尚……好了,快快去赔罪吧!”
  我和便衣警官默默地跟在母亲的后面。母亲连应向便衣警官招呼都给忘记了。
  我一边望着母亲系着腰带、迈着碎步、无精打采的背影,一边在寻思:是什么东西让母亲变得格外的丑陋的呢?让母亲变得丑陋的……原来就是希望。这种希望如顽固的皮癣,潮乎乎呈淡红色,不断使人发痒,不输给世上任何东西地盘踞在肮脏的皮肤上。这就是一种无可救药的希望。
  冬天来了。我的决心愈发变得坚定了。尽管计划一再拖延,但我对这种渐渐的拖延,并不感到厌烦。
  此后半年期间,我所苦恼的,毋宁说是另一件事。每到月底,柏木总要向我摧债,还要加上利息,还要责骂几句脏话。我已无意还钱了。为了不与柏木照面,旷课就好了。
  一旦下了这样的决心,我就不谈对种种情况产生的动摇,也不谈来来回回的经过。这是不足为奇的。我的思想不再易变。这半年我的目光凝视着一个未来而坚定不移。这期间的我,大概值得了幸福的意义。
  首先是,寺庙的生活变得快乐了。一想到金阁迟早会被烧掉,本来难以忍受的事物也变得容易忍受了。像是预感到死亡的人似的,我对待寺庙的人的态度变得和蔼可亲,待人接物变得明朗大度,办任何事也变得以和为贵。甚至对大自然也采取和解的态度。对各天每日早晨飞来啄食残存的落霜红果的小鸟的胸毛也抱有一种亲切感。
  我连对老师的憎恨也忘却了!我已经从母亲、朋友、所有一切事物中摆脱出来,成了自由之身。但是,我还不至于愚蠢到产生这样的错觉,以为这新的日子住着舒畅,没有必要下手就可以实现世界面貌的改变。任何事情,从结尾的角度来看,都是可以宽恕的。我感到已经把从结尾的角度来观察事物的目光变成自己的目光,而且还亲自着手我断这种结尾。这正是我的自由的根据。
  那样的念头虽说是突然产生,但是焚毁全阅这种想法,就犹如定做的西服穿起来特别会身。仿佛生下来就立志要这样做。至少仿佛从与父亲相伴,初次邂逅金阁这天起就在我的体内孕育着等待开花。在少年的眼里,金阁是世上非同寻常的美,凭借这一点,我早已具备日后成为一名纵火者的种种理由了。
  1950年3月17日,我修完大谷大学的预科课程。第三天,即19日正好是我满21岁的生日。预料三年级的成绩是相当可观的,名次是对人中的第对名。各科中成绩最差的是国语,42分。旷课时数在总时数的610小时中占218小时,超过三分之一。尽管如此,多亏佛爷的慈悲心,这所大学没有留级生,所以我能够进人本科。老师也默认了这一事实。
  我置学业于不顾,以游览免费参观的寺庙和神社度过了从晚春到初夏的这段美好的日子。只要是足所能及的地方,我都去了。我想起这样一天的事:
  我走过妙心寺的大街寺前可,发现一个以同样快漫步伐走在我前面的学生的身影。他伫立在一爿古老的低房檐的香烟市买香烟时,我看见了他在制帽下的侧脸。
  这是一副紧蹙双眉、白皙、机敏的侧脸,一看他的制帽,就知道他是京都大学的学生。他用眼角瞥了我一眼。这是一双活像浓重的影子流泻过来的视线。这时候,我直觉地感到“他无疑是个纵火者”。
  下午三点。这时刻多么不适宜于纵火。一只迷途在柏油马路上飞舞的蝴蝶,翩翩翻翻地围绕着香烟铺前播在小花瓶里的衰萎了的山茶花。白山东花枯萎的部分是茶褐色,如同被火燎后一样。公共汽车总也不到站,马路上的时间停滞了。
  不知为什么,我感到这个学生正朝着纵火的道路一步步地往前走。我直截了当地把他看做是个纵火者。他胆敢选择纵火最困难的白天向自己的坚定立志的行为缓慢地移动着脚步。他的前方有火和破坏,他的背后有被遗弃了的秩序。我从他的带着几许严肃的制服背影中,产生了这样的感觉。也许我在脑海里做过这样的描绘,一个年轻的纵火者的背影就应该是这样子的。阳光照射的裹着黑哗叽服的脊背布满了不吉利的凶兆。
  我放慢了脚步,准备尾随这个学生。走着走着,我竟觉得他的左肩稍倾斜的背影,似乎就是我的背影。他远比我英俊,但他无疑是与我同样的孤独、同样的不幸、同样从美的妄念中波同样的行为所驱使。我尾随着他,不知不觉地产生了这样的感觉:我仿佛预先看到了自己的行为。
  的下午,明媚的气氛极度的沉闷,这样的事是很容易发生的。也就是说,我变成了双重结构,我的分身预先模仿了我的行为,当我一旦坚决实行的时候,就会让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平素看不见的我自身的形象。
  总不见公共汽车的影子,公路上渺无人迹。正法山妙心寺的巨大的南门通将过来。左右两扇大大地敞开的门,仿佛要把所有的现象都统统地吞进去。从这里眺望,它那巨大的框架里,并吞了敕使门和山门的位子重复的状况、佛殿的屋脊瓦、繁多的松树,再加上被鲜明地切开的一部分蓝天,甚至还有几片薄云。走近大门,可以看见宽阔的寺庙内纵横走向的石板地和许多小庙的墙壁等等无尽的东西也加进其中。然而,一旦跨进门里,就知道这座神秘的大门,在其门内收有苍穹的全部和云彩的全部。所谓大寺庙就是这样的玩意儿。
  学生钻进了大门。他绕过敕使门的外侧,伫立在山门前的荷花池畔。然后又站立在横跨地面的中国式的石桥上,仰望着耸立的山门。
  我想:“他纵火的目标就是那座山门吧?”
  那是一座壮丽的山门,被火包围是最合适不过了。在这样一个明媚的下午,大概不可能看见火吧。于是它被大量的浓烟所包围,看不见的火焰舔着天空的情景,只有透过望及的苍穹歪歪扭扭地摇晃着才晓得的吧。
  学生走近山门了。他为了不让我家觉,绕向山门的东侧偷看了我一眼。正值出外化缘的僧侣回寺庙的时刻。僧侣们脚用草鞋,三人一队成群地从东边的小径踏着石板路并排走过来。草笠都挂在手上。回到住处之前,他们都遵循化缘的规矩,只能将视线扫到眼前三四尺的地方,彼此不得交头接耳,静静地在我的面前走过,据向右边了。
  学生在山门苦又踌躇起来。终于,他将身于靠在一根柱子上,从衣兜里掏出了刚才买来的香烟,然后慌里慌张地环视了四周。我心想;他准是借抽烟来引火吧。果然不出所料,他嘴里叼着一支烟,凑近脸划着火柴。
  瞬间,火柴的火苗闪烁着小小的透明的亮光。我觉得学生的眼里甚至看不见火的颜色,因为这时午后的阳光正好包围着山门的三方,只在我所在的一边投下了影子。短暂的瞬间,火苗于传在荷花池畔的山门柱旁的学生的脸庞近处,浮现出类似火的虚幻议的东西。接着,在他的猛然挥动的手上熄灭了。
  仅是火柴熄灭,学生似乎心里仍然感到不放心。他又用鞋底小心地将扔在基石上的烟火踩了踩,然后愉快地抽起烟来,将被遗留下来的我的失望置于一旁,自已踱过了石桥,经过敕使门,悠然地出了在投下延伸着成排房屋的影子的大路上看得见的南门,走远了。
  他不是纵火者,只是一个在散步的学生。也许仅仅是一个有点无聊、有点贫寒的青年罢了。
  对于把这…一看在眼里的我来说,并不喜欢他那种谨小慎微,譬如不是为了放火,而只是为了抽一支烟却如此胆怯地环顾四周。也就是说,那种学生哥的逃避法规的小气的喜悦,那种小心地踩踏已经熄灭了的烟火的态度,实是过于谨慎了。总之,他的“文化素质”,尤其是后面的玩意儿,我是很不欣赏的。就是靠这种分文不值的素贡,他的小小的火苗被安全管理了。他大概在为自己是火苗管理人、是一位对社会毫不懈怠的完美的管火人而自鸣得意吧。
  明治维新以后,京都城内外的古老寺庙所以很少被焚,就是这种素质的赏赐。即使偶然失火,火也会被踩灭、被分截,乃至被管理的。以前绝非如此。知思院在永享三年失火,其后还多次征受人劫。明德四年,南禅寺本院的佛殿、法堂、金刚殿、大云庵等都失过火。延历寺在元龟二年化为灰烬。建仁寺在天文二十一年罹难于战火。三十三间堂在建长元年毁于一旦。本能寺则在天正十年的兵荒马乱中焚毁……
  那时,火与火互相亲近了。火不会像现在这样被分截、被贬低,火总是能够同别的火携起手来,纠合成无数的火。大概人也是这样的吧。火不论在哪里,都能够召唤别的火,它的呼声很快地传达到了。
  各个寺庙的被焚,全是由于失火、连遭火灾或是战火所致,并没有留下纵火的记录。即使古时某个时代有像我这样的男子汉,他也只能是屏住气息。台县等待时机。各个寺庙有如一日一定会被焚毁的。火是丰富而放肆的。只要等待,钻空子的火就一定会相继而起,火与火就一定会携手完成它应该完成的使命。实际上,金阁只不过是由于罕见的偶然才免于火灾。火自然而起,灭亡和否定是常态,建造起来的寺庙一定会被焚毁,佛教的原理和规则是严密地支配着人间的。即使是纵火,那也是过分地诉诸自然、诉诸火的各种力量。所以历史学家无论谁都不把它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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