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晚上,白佐备好两把锄头,一把山锄,一把扁锄,一个刨土,一个松土。第二天一早,在鸟儿啁啾声中他上路了。
空气中迷漫着水雾,小草上结着露珠,田地里散发着泥香。牛“哞哞”地喊,羊“咩咩”地叫,鹅在追逐着鸡,鸡张着翅膀跑,水渠里的水汩汩地流,蛤蟆“扑通扑通”地往水里跳,青蛙“蝈蝈”地在田里叫唤,鸟儿扑愣愣地在林中飞翔,不时尖厉地飞鸣着冲上天空。天空是那么蔚蓝,云彩镀着金边,山峰掩映在氲氤的岚气中,太阳在山后面燃烧着,火焰正烧红天空。白佐眯缝着眼睛观看,嘴巴不由得啧啧称道,多么美好啊,这清新的早晨,这静谧的早晨,这活力萌动的早晨,久违了,亲爱的早晨。
五十六
白佐把扁锄放在荒菜地边,朝手心里唾了两口口水,抡起山锄刨下第一锄。姿势还对头,劲道猛如初,学生时代的锻炼,军垦农场的磨炼,立刻使他进入一个地道的农夫角色。他一口气从畦头刨到畦尾,掀翻的黑油油的土块像黑色波浪在身后翻滚。
他冒汗了,他脱掉运动衫,只穿一件背心,又从畦尾刨到畦头。等他刨到畦头时,荒菜地边已站了几位老人和小孩,他们像看变把戏似的看着他。老会计老远地跑着喊:
“白县长,别闪了腰,别累着!”
“没事,这农活我从小就干过。”
他说从小,是指他家祖上就是种菜的,他小时候曾跟他祖父下过地。
“我叫几个人帮你刨吧!”
“要是叫人帮,我就不种了,我这回是要亲自从头做起,谁都不许帮。”
“好,好,就听你的。领导试验田……”
“什么领导,我现在是平头百姓,这叫真正的百姓菜地。种成了,大家享受。”
“哈哈哈……”
太阳出来后,看热闹的人陆续走了。白佐汗流浃背,上下湿透了。他见无人,干脆把背心休闲裤也脱了,只剩一条短裤,继续挥锄破土。阳光下,只见一个白皙的男人,挥着银锄,上下左右,恣意挥舞,仿佛舞台上演员在做浪漫动作。这时白佐发现,远远的村边林丛中,有一个年轻女人的身影,她似乎在注视着他。因为眼睛噙着汗珠,他的视线十分模糊,看不清她是谁。
不一会,叶淑珍拎着竹篮子沿村边小路走来。她走到畦头,招呼白佐停下。白佐向她走去,他现在觉得累了、饿了,他是没吃早饭就出来的。叶淑珍掀开盖在竹篮子上的毛巾,篮子里装着一壶茶和一碗稠稠的粥,茶是七境绿茶,粥是皮蛋瘦肉粥。叶淑珍递了毛巾给白佐,白佐在地头坐下,拭了汗,喝着茶,然后三下五除二地把一碗皮蛋瘦肉粥倒进肚里。他问叶淑珍还有没有,叶淑珍说,肚子里有老虎了,过去一杯牛奶、两块吐司还嫌多!说着两人哈哈大笑。
一个月后,几畦绿油油、脆嫩嫩的芥菜在村边的菜地上兴高采烈地长起来,像一块绿地毯盖在黑土地上,引来全村男女老少络绎不绝的参观。白佐浇水施粪,捉拿虫蟊,细心伺弄,看着芥菜抽心拔节,一转眼就可以割摘了。第一茬收成,白佐按人头,每人半斤,按斤论两称好,叫叶淑珍、老会计一家一家地送。那天,全村上下,家家户户都煮起芥菜粥,像过节一样吃着谈着,笑逐颜开。因为这是一个县长种的菜。县长是父母官,过去县长出巡,鸣锣开道,肃静回避;现在县长种菜,村民享用,这对一个偏僻的山村来说,是可以记入村史的大事。
白佐一次无意中发现村委会楼上的阁楼里有一张网和一只小木船,问起老会计,老会计说那是当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时留下的。算算上山下乡至今有三十多年了,白佐只比当年上山下乡的青年们大一二岁。命运使他比上山下乡的青年们幸运,但命运也开玩笑地让他在暮年来临之际补上了再教育的一课。他经老会计同意后,把网和船拖下来。网破了几个洞,他托人到城里买来尼龙绳修结起来。船破了,他和村里的老木匠一道动手修。网补好、船修好,他约了几个中年村民,择了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到天堂湖捕鱼。那天全村男女老少,都围到天堂湖边,连附近的畲族群众也闻风赶来观看。小学校也放假了,学生和老师也来看,好像是参加一个盛大的集会。白佐穿着短裤,赤裸着上身,现在,他的皮肤已晒成古铜色,他的肌肉已一块一块地隆起,像一个地地道道的壮实的农民。他负责撒网,两个中年村民负责拖网。那个下午他们劳作了两个多钟头,捕了约五百多斤草鱼、鲢鱼、鲫鱼、胡子鲶,唯独没有鲲鱼。当场由老会计主持,称斤论两分给各家各户,大家又像过节一样高兴。
最后一网捕到一只特大的草鱼,那草鱼一上船一个腾身扑打,把两个拖网的中年村民打翻到湖里,围观的人拍手叫好,起哄逗乐。两个中年村民不会游泳,在水中狗爬式地挣扎。白佐双脚一蹬姿势优美地跳入湖中,只扎了两个猛子,就把两个中年人拖到湖边。围观的人对白佐的游泳技术大声叫好,有人喊:“白县长,游一游给大家看!”许多人拍手鼓励,白佐觉得学校的学生和老师叫声最响,那声音中有清晰的女教师的叫声。白佐跳起来,抹了抹脸招了招手,一个翻身游了起来。他先游自由泳,后游蝶泳,再游仰泳,最后游蛙泳,四种姿势,白佐都娴熟自如、游刃有余。村民的欢呼声一浪盖过一浪,捕鱼活动变成游泳表演,白佐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自如的兴奋。
晚上,叶淑珍犒劳他,给他熬了鲢鱼头豆腐汤,外加一小壶畲家米酒。疲劳了一天的白佐吃完饭就上床睡觉。那一夜,白佐的鼾声如山风,如暴雨,如虎啸,如狼嗥。叶淑珍觉得,现在这个男人将永远属于她了。
我回到北京,是灿国大哥陪我回来的,机票也是他买的。他亲自把我送到单位门口才离去,并说有事给他打电话不必客气,他会帮助我的。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他才好。
一到单位,先围上来的是大姐、三妹、四妹、五妹,我们五人紧紧地抱在一块儿,大家都噙着泪花。接着是同事们围上来,问长问短,我说也说不清。最后马兴过来了,把我带到中心主任办公室。主任告诉我,南海省来了三个人,要问我一些问题。我说什么问题,他说不知道。他拿起电话照着桌上一张留条上的号码拨起来,告诉对方韩慧已回来了。对方告诉他把韩慧送到什么宾馆,他记下来,交给马兴,要马兴和大姐陪我去,立即去,他们在等着。
我们三人打的到了那个宾馆,马兴和大姐把我送上去。我敲了敲房门,门立即打开,房间里有三个男人,年轻的两个我不认识,另一个是林时祥叔叔。他向我走过来,握着我的手说:“没想到在北京见面吧!”
“没有……”
“这是张处长、刘处长,别紧张,坐下。”他对马兴和大姐说,“你们先在大厅等。”
我和张处长、刘处长握了握手。林时祥叔叔给我倒了一杯茶,我呷了一口,开始镇静下来。
“小韩,在江城我不好说,你可能对我和黄汉所长有意见,因为当时情况不太清楚。现在情况稍微清楚了,你帮助我们核实一下。”
“核实什么?”
“白董有没有给你汇一笔款?”
五十七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
“你好好想一想,也许你忘记了。”林时祥叔叔温和地说。他比起江城会见时形象可爱多了,先前那种猥琐好像消失了。
“没有,真的没有。我去江城还没钱买票,是我大姐托人想的办法,乘免票火车,回来是灿国大哥给我买的机票。”
三个人相互看了看,张处长问:“你最近刷卡取钱了吗?”
“刷了。”
“你取了多少钱?”
“几百吧,里面没多少钱了。”
“你查过余额吗?”
“没有。多少钱我清楚。”
“你有没有发现你的卡里多了钱?”刘处长问。
“怎么会呢?”
“你卡带在身上吗?”
“在。”我翻了坤包,取出那张工行的牡丹卡,交给刘处长。
“这卡里有五十多万元钱。”刘处长说。
“不会吧?!”
“如果你同意,我们一起到大厅查一查。”
“可以呀!”
我和张处长、刘处长一起下楼,正在大厅等候的马兴和大姐迎向我问出了什么事,他们样子很紧张。我说没什么,就到取款机前查询。屏幕显示的款项使我大吃一惊,我卡上可用余额居然有五十一万零五百元。那五百元是我的钱,那一万是银行许可透支的余额,那五十万元呢?我实在想不出那是谁给我的钱,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我们三个人又回到楼上,马兴和大姐仍留在大厅。一到房间,张处长就说:“小韩,我们相信你不会说假话,我们最后再问你一次,白董到底有没有说过给你汇款五十万元?”
“没有,真的没有。”我再次肯定地回答。
“那为什么你卡上会平白无故地多出了五十万元钱呢?”刘处长说。
“我也莫名其妙。”
“既然这样,”林时祥叔叔说,“小韩,我有个建议,你能不能把那五十万元钱退还给汇款的那个单位。”
“当然可以。”
“退了后,你写一个材料,说明一下事情的经过,你就没事了。”林时祥说。
“那白董有事吗?”
“那由组织来定。〃
我把事情经过写了个材料,当即下楼到宾馆附近的工商银行退了款。马兴和大姐把我送回宿舍。
马兴一走,我就扑到床上放声痛哭。我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我只觉得委屈,一股说不出来的委屈像开闸的洪水倾泻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