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把子出了院落,邱镇长追出来,他拍杨把子—下,说,不是我故意难为你,镇里确实没钱,不过……后天你来找我,我就是卖了床,也要把钱给了你。
杨把子敬畏地点点头。
回到营盘镇,杨把子径直去了黄石那儿,将这个消息告诉了他。黄石也很高兴,当下打开一瓶白酒,要和杨把子喝两盅。杨把子虽然不胜酒力,还是喝了不少。他说这回绝对是真的,邱镇长从来没拍过他。黄石附和,总算有盼头了。黄石让杨把子住下,杨把子说夜路怕啥,就我这样的,没人打劫。杨把子急欲回北滩,想让别人分享他的兴奋,走在路上方想起何青草已经和他没关系了,没人对他的事感兴趣。他就扯着脖子,吼了一嗓子《大钉钢》。
三天后,杨把子兴冲冲地赶到镇上。邱镇长的屋锁着,里外不见人。后来从别人嘴里得知,邱镇长出事了,检察院昨天就把他带走了。
杨把子被砍了脑壳一样,当下就跌在那儿。杨把子不知是邱镇长戏弄他,还是老天爷戏弄他,竟是这样一个结果。他想骂,骂不出音,想哭,哭不出来。他像—堆显眼的垃圾,丢弃在镇政府的走廊上。他瘫了半天,跳起来去找吴主任。是吴主任把他推到这个漩涡里的,杨把子恶狠狠地想,他赖也要赖在吴主任身上。可吴主任也是不见踪影,杨把子问遍了,都说不知道。
杨把子一趟趟往镇上跑。一天,吴主任的门终于开了,但里面坐的不是吴主任,而是另外一个人,是个小青年。小青年说他接手了吴主任的工作。杨把子就掏出吴主任打的欠条,小青年看了一眼说,他打的欠条多了,谁知道是他个人欠的,还是镇里欠的,这要和他核实以后再说。杨把子说你替了吴主任,你就得还我的钱。小青年说杨把子无理取闹,两人吵了起来。
一个刀削脸进来喝住两人。小青年称刀削脸陆副书记。杨把子见过他,只是不知他是个啥官。陆副书记说,在办公室吵架成什么体统?咋回事小李?小李简要说了,杨把子强调,牛是卖给镇里的,镇里凭啥不给我钱?
陆副书记看了杨把子几眼,把杨把子喊到他屋里,说现在由他主持镇里的工作,他让杨把子把事情的经过讲—下。杨把子怕陆副书记不相信他的话,连怎么跟踪邱镇长,怎么给邱镇长丈母娘磕头的事都讲了。杨把子又怕惹得陆副书记不耐烦,边说边揣测陆副书记的表情。陆副书记似乎对杨把子的事很感兴趣,一些细节都问到了,比如杨把子参加葬礼送了多少钱,等等。
陆副书记说,你能保证你讲的都是真的吗?
杨把子说,我不敢欺骗领导。
陆副书记说,过几天有人找你调查,你一定要这么说。
也许是陆副书记说得过于严肃了,杨把子显出了不安。
陆副书记笑笑,邱镇长不可能再回营盘镇了,你别指望跟他要钱。你老实讲,那几千块钱,我会让小李给你。
杨把子半信半疑地点点头。
过了两天,陆副书记果真领了两个人找到杨把子。那两人问了杨把子类似的问题,还让杨把子在纸上摁了手印。杨把子不知其中的曲折,他豁出去了,谁给钱他就听谁的。
陆副书记始终不提牛钱的事。杨把子急了,问那几个钱什么时候给他。 陆副书记淡淡地说,年根儿吧。
11
去镇里拿钱那天,落了一场雪。是入冬后最大的广场。田野,林地,山丘,白茫茫,雾腾腾的,空气中流淌着淡淡的薄荷味,扑进鼻孔,整个人就透明了一样,清清爽爽。
除了杨把子,路上没有一个人。这样的天,谁还出门呢?猫在热炕上喝酒,打麻将,那多自在。但杨把子一点儿也不羡慕他们,他有要紧的事。小李告诉杨把子这个日子来拿钱,还特意叮嘱,别忘了啊。杨把子怎么会忘了呢,他刻在脸上,刻在心上,每日掰着手指计算。小李这个人还不错,起码比吴主任强。吴主任丢了官帽,灰头灰脸的,像个土鳖。那日,杨把子在镇政府门口碰见他,吴主任说不是他故意刁难杨把子,实在是邱镇长揽得太死,不肯放权。现在,他想帮也帮不上了。杨把子本来想冲他脸上吐一口的,可最后还是吐到了地上。吴主任变得和杨把子一样可怜了,杨把子不忍心吐他。
杨把子以为自己来早了,店铺刚刚开门,摆摊的正陆陆续续出来。杨把子先去黄石那儿,将半袋玉米丢给他,说拿了钱就过来。黄石说他割二斤猪肉炖上,等杨把子回来一块儿吃。杨把子说酒算我的。杨把子欠黄石的不只是钱,还有大大的人情,他打算好好感谢感谢人家。
进了小李的屋,杨把子发现白院长、醉仙楼的老板娘已经等着了,他们抱着膀子,客气地冲杨把子笑笑,问杨把子冷不冷。老板娘还伸手拂去了杨把子肩上的一块雪斑。杨把子知道他们是要欠款的,脸上顿时疙疙瘩瘩的,如翻卷过来的石榴皮。
小李拿过老板娘手里的欠条,伺,这是你的吧?
杨把子捏过来,逐一看了。一张是他打的,另一张是黄四打的,后面还注着杨把子的名字。杨把子不能赖账,冲小李点点头。小李用计算器加了两遍,说一共四百九十三。老板娘说零头就算了,小李就数出四百九十块钱给了老板娘,欠条则丢给杨把子。老板娘溢出满脸笑纹,说我回去准备几个菜,你们一会儿来坐坐。她是冲三个人说的,眼睛却始终盯着小李。小李道,别光准备菜,别的也要准备。老板娘说小李也学坏了,欲打小李的脸,小李躲过了,她说说笑笑地走了。
小李接过白院长手里的药费条,逐一加了,后报数,三千六百八十元。
杨把子吓了一跳,脑袋随着胀大了,他问白院长,咋这么多?
白院长不高兴了,这么大个卫生院,还哄你不成?拿过条子让杨把子审。药费、住院费、伙食费写得清清楚楚,白院长说,你们这种人就这样,治病时满嘴好话,要钱时就硬了。
杨把子重新加了一遍,没错,确实是那个数。他的脸染过似的,透着青油油的寒光。他看看小李,再瞅瞅白院长,问能不能少点儿。
白院长说已经照顾你了,别人住一夜十块,只算你九块,无论如何不能让医院贴吧。
杨把子几乎站不住了,问能不能先还一半。他的声音像发酵了,暄腾腾的。
白院长为难地说,年底了,职工们等着我发工资呢,昨天两个职工还去我家闹,我孩子老婆都不安生,我愁得都谢顶了,再拖下去,我这几根头发也保不住。白院长后脑勺上确实没几根头发了。
杨把子说,那就……那就……
小李就把钱数给白院长,白院长照杨把子肩上拍了两下,闪出去了。
小李把剩下的三十块钱和一沓药费条子塞
给杨把子,说,还了也好,心里还干净呢,轻轻松松过个年吧。
杨把子呆呆的,像被掏空了,只剩了一个躯壳。
小李问,还有事吗?
杨把子踉踉跄跄地出来,恰好迎着开轮椅车的黄石。黄石大声说,肉早就炖好了,我看看你算好了没。
杨把子苦苦一笑。
黄石问,算了?
杨把子说,算了。
黄石说,那就走呀,这个地方,最好少打交道。
杨把子哎了一声,问他欠了黄石多少钱。
黄石说连赊欠的东西带借的现款,总共两千四百多块。
杨把子失声道,这么多?
黄石怪隆地盯杨把子几眼,我可没骗你,一笔一笔都记着呢。
杨把子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黄石生气了,那你什么意思?
杨把子说,那钱怕是还不上了,明年吧。
黄石的眼睛一点儿点儿地瞪大,灯笼样将杨把子罩住。杨把子说钱让人扣完了,怕黄石不信,就将药费和饭费条子给黄石看。黄石瞄了一眼,啪地摔在杨把子脸上,闹了半天,你是空手套白狼?我一个残废我容易吗?你怎么骗到我头上了?杨把子想向黄石解释,黄石根本不听,瞪着血红血红的眼睛冲杨把子嚷。
杨把子狼狈不堪地逃回家。他还不上黄石的钱,黄石就是砸碎他的骨头,他也还不上了。好在黄石坐在轮椅上,不能纠缠他。杨把子知道对不住黄石,可他绝不是故意骗黄石啊。
杨把子将门反锁了,造成不在家的假象。他不敢生火,窝在冷冰冰的灶坑里唏嘘着。
杨把子心惊胆战,怕黄石追上来。可不到下午,黄石和女人就来了,他们奋力拍着门板,嚷着让杨把子开门。黄石叫,你别躲了,我知道你在家。杨把子不敢吭气,听得外边哄哄吵吵,聚集了不少人。
不管黄石咋敲,杨把子狠着心不开门。
黄石向周围的人讲杨把子怎么赊东西,怎么借钱,怎么一点儿点儿骗了他。他讲的不假,可杨把子不是成心骗他。杨把子臊红了脸,将头抵住灶口,恨不得被风吸进灶洞里去。
黄石讲着讲着,就哽哽咽咽地哭了。他说我一个残废,做点儿小生意,平时舍不得吃舍不得喝,他不骗别人偏来骗我,好心不得好报呀。
杨把子针扎一样难受。
然后是黄石女人骂黄石的声音,大老爷们哭个屁,谁让你瞎眼了?上当受骗,活该!接着她又骂杨把子,要多难听有难听,全世界的脏话都让她拣了去。她骂杨把子是缩头乌龟,有种骗没种出来,她说杨把子变成蛆,她也能抠出来,她骂杨把子穷蒙了眼,大肚老婆骑草驴要尿没尿要蛋没蛋,还假装镇里欠他四千块钱。
杨把子的脑袋木了,耳朵被塞满了,黄石女人后边的话,他再听不清了。
杨把子不知黄石两口子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竟靠在那儿睡着了。半夜里,杨把子被冻醒。他活动活动酸木的手脚,生火煮了点儿饭。填饱了肚子,身子也暖和了些,他就爬到炕上躺成一个舒展的姿势。也只有在黑夜里,他才敢这么放松一下。杨把子麻痹了,一躺就睡了过去。第二天清早,他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