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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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第06期-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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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难堪的。这一次,我同你们坐一辆火车来的,一下车我就溜掉了,我躲进了监狱。当然,我知道杨姐迟早会找到我,那些歹徒会告诉她我在哪里。当你们两个人都在竹楼里时,歹徒们就不会去袭击。所以我一见到你啊,我就知道杨姐快要找到我了。你以为我沮丧不已?不,不,她是我命里的克星,又是我生活上的导师。在机关里的时候,有多少个夜晚我们手牵着手在空空的走廊上来来回回地走!你还记得从地板下冒出来的玫瑰吧?和她在一起就会有那一类的异象出现,你周围的环境老是给你一种惊喜……”
  她说这一番话时走过来走过去,脚镣在地上拖出清脆的声音,那些抬石头的人们见了她就让路。我看不见她的脸,不知为什么,她的脸在我的想象中泛出健康的红晕。
  “你是如何知道她来这里了呢?”
  “是—个歹徒告诉我的。你瞧,歹徒既帮她又帮我。现在你明白她为什么一定要住在竹楼里了吧?五金店的老板也是这个地牢里的看守呢,杨姐就是从他口里得到信息的。”
  “我是离不开这个地牢了。”她往地上二坐,又说,“在这个地方回想起我们机关里的办公室,还有我那个地下室的家,就会感叹:那些时光多么幸福啊。忆莲,我告诉你一件事,刚才我的爹爹和妈妈到这里探望我来了。我们这么多年都是死对头,可是情形一下子就改变了。我骑在那堵墙上的时候,他俩就用他们的头去撞墙。我真怕爹妈出事。可是他们说,只要我活得痛快,他们就是死了也心甘。你看,事情变成这样了。先前我离开家,是想让老人活得痛快,在外人看起来,却像是我抛弃了家庭。”
  她弯下腰去呻吟起来,大概是脚镣磨破了脚脖子。
  我想起—件事,就问她:
  “我听见墙坍塌了,怎么回事呢?”
  “这些石墙很脆弱,到处都在坍塌,其实地牢算什么呢?你一抬脚就可以出去的。”
  我想,我在这里又算什么呢?在我幼年时代,有一回我跟随妈妈去山上的庙里买白菜秧子,那座寺庙有很多半月形的门,我们进了一重门又一重门。后来妈妈让我在一张门那里等,她就到菜圃里面去了。我等了好久好久她都没出来,后来天都黑了。我慢慢明白过来,我是不算什么的,妈妈自己先回去了。回到家里,果然看见她,她笑眯眯地说:“我把菜秧全栽下去了。我忘了去接你回来,你真机灵,在那种地方都不迷路。”多年之后我又去了寺庙,却找不到那些半月形的门洞了,只有一张式样难看的大木门敞开着,很多人从那张门进去烧香。
  抬石头的人撞着我了,那人身上浓烈的汗味熏得我头晕。我想起了阿莲的父母,那两个驼背的小个子老人,他们在这种地方是怎么看见路的呢?或许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是盲目的?我看见了那个女人的身影,我喊道:“杨处长!”
我一喊,她倒走远了。阿莲让我不要喊,她要求我回家。她说如果我回了家,她就会感到自己还在同家人联系,这使她心安。又说她可不愿做一个无根的人,即使从此坠人深渊或不知去向,她也愿意想着自己是某个普通家庭的女儿这—事实。她边说边将脚镣弄出刺耳的响声,这时我又看见杨处长的身影,那身影缓缓地朝我们移近,又缓缓地远去了。她仅仅是在这里监护阿莲吗?她的身影看上去是多么寂寞啊。
  “她要我去死。”阿莲突然说。
  我想起那张青黄的、略为浮肿的脸,那鸟窝一样的短发,我为阿莲不寒而栗。
  “躲开她!”我说。
  “可是已经晚了。你能躲到哪里去呢?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会告诉她我的行踪。就连我自己,也希望她早点发现我呢。如果不是因为有她,地板破洞里怎么会长出玫瑰花来呢?有时我坐在办公室里,会忽然觉得杨姐已经同我相识了一千年!”
  她孩子气地提高了嗓门,猛地站起来,又“哎哟”一声弯下腰去,大概是脚镣硌痛了伤处。
  我的表妹,她心里有种东西像火山一样喷发。
  我该离开她了,她在爹爹说过的“那边”,我在“这边”。将来有一天,我也会去她所在的地方,但现在还不行。有个妇女挑着一担石头迎面而来,我闪到一边,然后跟在她后面。走了一会儿,我就看见了岩石墙,她却并不后退,轻轻松松地就过去了。我也跟着她过去了。
  外面天已大亮,意老头的儿子正在喂狼狗,是那位小儿子。大儿子站在屋檐下,两眼茫茫,一副落魄模样。
  “这两个小子都不安于监狱工作。”意老头对我说,“忆莲,你劝劝他们。”
  我觉得老头很滑稽,他居然叫我劝劝他们,我,一个局外人,连监狱在哪里,是怎么回事都没搞清,我怎么劝他们?我就问那小儿子:
  “监狱里一共有多少条狼狗啊?”
  “狼狗不是监狱里的,狼狗是我养在外面的,你不要听我老爹胡说。”小儿子咬着牙恶狠狠地说,“我,决不在那里头干一辈子!”
  小儿子说这话时,大儿子吃了一惊,眼睛瞪得圆圆地问他:
  “你,刚才讲什么?”
  他这—问,小儿子一下子便失去了锐气,自暴自弃地咕噜了一句:
  “我就当自己已经死了算了。”
  这时大儿子已经彻底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了,他凄凉地朝我微笑,告诉我他的名字叫“荠菜”,他和弟弟都是监狱的看守。他说了几句话之后,又坠入恍惚之中。
  “我们并不是银城本地的人。”他继续说,“我们小的时候家里住在乡下,那地方的主粮是红薯,我们一年到头吃红薯。后来来了一个烧窑的,爹爹就带着一家人跟他到这里来了。那时候啊,这里连条街都没有,只有一些破破烂烂的房子。我们一家人就跟着那人烧砖。后来这座监狱在一夜之间突然冒了出来,一些穿制服的人来家里,把爹妈叫去当了警察。我和弟弟都不知道当警察是怎么回事,只是糊里糊涂地跟着父母住到这里来了。银城发展起来后,我们想上学,可是爹爹不让,他叫我们养狼狗。我们逃跑了几次,都被他抓回来了。慢慢地,我就不想跑了,因为监狱里的犯人吸引了我……啊,我无法对你一一讲出我和他们之间的关系,总之,我成了看守。我是一名特殊的看守,你绝对想不出我的工作有多么特殊。可是爹爹,他一点都不理解我,他认为我不安心工作,我怎么会不安心工作呢?我弟弟倒真是不安心,你看看他那双对外面充满欲望的眼睛就知道了。至于我,我早就不看外面了。”
  “在监狱里,”我说,“一开始是谁吸引了你呢?一个姑娘吗?”
  他吃惊地看着我,我还以为他没听懂呢,可是他说:
  “不,不是姑娘,是一位老妇人。我看见她用背篓背石头,走在小路上摔倒了,心里很可怜她,就让她休息一下,我没想到我的好心会让她那么愤怒……”
  “她怎么了啊?”
  “她?她死了,撞在石头上,血流得到处都是。你说,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血?当时我就晕过去了,等我醒过来,她已被人抬走,血迹也已掩埋。我看着那些犯人,看着他们那么卖力地工作,再看看那座永世也挖不完的石头山(你越挖,它越往上长),我忽然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
  “所有的事,一切。”
  太阳出来了,照在“荠菜”的脸上,他的眼睛朝着阳光,那种眼神,那淡灰色的瞳仁,给人的感觉是—个盲人。院子里来了很多狗,都在围着花坛跑动,小儿子也在跑,他跑着跑着,忽然跑到外面街上去了。意老头气急败坏地窜过来,站在大门口咒骂小儿子,叫他回来。
  “荠莱”的目光落到他爹爹身上,笑了笑对我说:
  “爹爹总爱生气,其实弟弟跑一跑又会回来的。我们年轻人总是这样的,不相信老一辈的经验。我们不知天高地厚。”
  我回想起夜里,我伏在办公室桌上睡着了,“荠菜”说我压着了他的事,就问他那是怎么回事。他说这事有可能发生,不过他并不能确定,因为他不具备他爹爹的那种意志力来确定同自己有关的事。“我晕乎乎的。”他说,他的口气有点诉苦的味道。
  意老头背着手沮丧地回到办公室,他的脸变得铁青。
  “弟弟伤透了他的心。”“荠菜”悄悄地说。
  当我从梯形监狱出来,走在街上时,瞌睡向我袭来。这时我才记起我一夜都没睡觉。火车在远方鸣笛,提醒我踏上归途。我又一次走进竹楼,看见我的行李完好地放在那里,而杨处长的行李则不见了。当我靠着行李往地上坐去时,眼前一黑,同时就感到从墙壁里头伸出一只手将我拖了过去。周围到处是炸石头的声音,还夹杂了女人的哭叫。一开始我像盲人一样什么都看不见,过了好一会儿眼前才出现那些跑来跑去的人影。有人拍了拍我的背,是杨处长的声音,但我看不见她。杨处长说:“前面就是我和阿莲的办公室。”
  “我记得我是在银城啊。”我说。
  “我和你一道坐车回来了,你不记得了吗?还有渔村的小姑娘和我们同在一节车厢,夜间车厢里还发生了抢劫,你都忘了?”
  她说话时,我还是看不见她。我心里烦躁,就问她:
  “办公室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见办公室?”
  “办公室还在原地方,玫瑰花已经开满了一屋子,所有进屋的人都得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些带刺的花枝。有一名男子被刺了一下,鲜血汩汩地从他裤管里流到地上,他惊惶失措地喊‘救命’……”
  “阿莲呢?阿莲在办公室吗?”
  黑暗中,有人又推了我一下,我抬头一望,看见自己已经走在回家的路上。
  在父母家的公馆里,我来到爹爹身旁。他正坐在狭小的天井里抽烟。
  “爹爹。”
  “唔。”
  “妈妈起床了吗?”
  “起来了。我们都知道你今天要回来。”
  我走到妈妈房里,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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