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北无暇对答。她拉着梁支书进了大队部。她问:
“教师如果夜里和学生厮混,该咋办哩?”李北知道秀秀是丁胜的学生。
“谁跟谁厮混?”
“丁胜和女人。”是的,秀秀是个女人,这像锥子一样在扎她的心。
“女人?”梁支书被搅得昏了头。李北略微停了一下,把昨天夜里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个大概。
“真有这等事?”老头子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他费那麻烦,把丁胜送去后庄教书,盼他出息,他却玩起了女人,他不该哭吗?说是后山的姑娘黑出了名,美出了名,不少住队干部在那里过不了那黑美人关,上半年才有一个县上的干部,把公家的饭碗都栽掉了。
这下可好,丁胜进去了半年,也栽了,不该惹人笑话?咋尽出这号邪乎事。
“我可对你说了,看该咋办吧。”李北直愣愣地说,她横下了一条心。
“该咋办咋办,今儿个我带民兵去捉,捉奸捉双,捉住了就准数,该法办就法办。”梁支书跺一跺脚。这事麻烦大呀。丁胜是黑五类子弟,这事又让李北抓住了,她是公社的人,自己若不管不顾的,孟书记知道了,就更讨厌了。李北咋跟丁胜过不去了?这事假不了的。儿女无情了就变仇人,这事有哩。然而,听到梁支书这么一说,李北的心咯噔一下,她甚至在想,但愿今天晚上不要发生昨天的事。而后又是一咬牙,捉住了,多解气,自做自受。她的心竟硬得像铁石,头也不回地去公社了。
晚上,梁支书带着两个民兵去捉奸,走在路上,有些迟疑,但三个人一同去办事,哪能说回头就回头。五十来岁的人了,也有一鼓作气把事办坏的,怎么就没有想着留一条后路?这一夜,还真是去着了,真的捉奸捉双了。梁支书气得拍桌子骂娘。
事情的发展往往会出人意料。若是秀秀的父母出来作个证,第一,俩人是私通,第二,此事他们二人是知道的,这事也许就可以不了了之,大不了到公社扯张结婚证,红章子一盖,成为合法夫妻拉倒。那时,燕城知青与当地青年结婚的也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
但寻老六两口子吓昏了头,怕这恶事张扬出去坏了秀秀的名声,对事情的原委死活不吐口,推说不知有此事。而丁胜也傻了眼,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恍惚中只记得自己说了,这丢人的事情是他干的。本来,秀秀还未成年。于是,事情越闹越大,县上公安局也来了人。秀秀则吓傻了,只会哭。最后,寻老六捉着她的手在公家人写了字的纸上按了手印,他自己也按了手印。就这样,丁胜强奸了自己的学生,犯了强奸罪,人被公安局带走了。
“咋,公家人要把丁胜带走?”寻老六两口子愕然不知所措。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秀秀妈才对梁支书说:
“这事我和秀秀她大的都晓得,都依了的。”
“你说甚?”梁支书一拍大腿:
“你们早干甚了?为什么不对人家公家人说清楚?你们害了人家娃哩。你们是自愿的,人家娃咋能是强奸哩嘛?亏你们先人哩!”“说是我们知道,我们和秀秀都丢人哩,说是丁胜强迫的,秀秀好活脸面,男人家的面子大哩。谁知道,嘿,他妈妈的,谁知道是这样嘛!”寻老六的鼻涕眼泪都出来了。
案子结得很快,公安局、检察院、法院,该走的程序都走到了。一纸判决书下来,强奸罪,判了丁胜五年徒刑。前后二十天,丁胜就从县公安局看守所被押往茶山监狱服刑。
秀秀连惊带吓,彻底垮了。她不说话,不吃不喝,一病不起,愁坏了寻老六和婆姨。他们翻山越岭,请来麻湖湾的老中医为秀秀把脉。此时的秀秀已是皮包骨头,奄奄一息。脉把完,老中医对秀秀的父母说:
“你娃有喜了,身子骨太虚弱,又受了惊吓。喝些汤药调理吧。”
送走了那郎中,秀秀她妈哭天抹泪地对秀秀说:
“这咋好,妈和你大害丁胜蹲了大狱,你又害(怀)上了他的娃娃,日后咋好,咋了哩。”
“妈,莫哭,我好好吃药,我要胜哥的娃,我要哩。胜哥坐五年牢,我等他,等他。”倔强的女子竟然坐了起来。她有了活下去的依盼。她吃着药,病一天天好起来,人也胖了,肚子也日复一日地隆了起来。山里人是很善良的。后庄的婆姨们这个拿些鸡蛋,那个拿来只母鸡。人们爱怜秀秀,喜欢丁胜。人们说,不偷人不抢人,算不得坏人。至于情哥哥和情妹妹的风流韵事,并不坏一个人的德行。也许,中国人的包办婚姻就是风流韵事不衰不败的肥田沃土。怪不得陕北的酸曲那么多,老辈子人唱,小辈子人唱,唱得甜唱得美唱得酸,那是张开翅膀的爱恋。信天游那无遮无挡的情曲,甜哩;青年男女在云端里彼此相望,壮实的后生,俊俏的女子,美哩;情哥哥,情妹妹,睡梦里几回回叙衷肠,搂定了就不能再撒手,两眼睁开一场空,酸哩。人都说,好事难成。这话不假哩。几多多兰兰茅缸啊,难圆夫妻梦哩。所以呀,在山里人看来,秀秀和丁胜一搭里耍,算个甚,就是公家人要认真哩。丁胜是个民办教师,半个公家人,要不,甚事不能有。在山里人的眼窝窝里,山丹丹花花仍然是红红的,杜梨树叶叶仍然是绿绿的,好看哩。秀秀恋着丁胜,丁胜心里有秀秀,那么,秀秀该等他,五年的时间不久长。秀秀还年轻,又有了娃娃,她等得了。
秀秀苦啊,李北更苦。秀秀还有腹中的一条小生命作为精神的寄托,她有爱的果子。李北则两手空空。几十天来一场大变故,她把丁胜送进了大牢。人在爱极了眼的时候会恨的,恨极了眼之后又会悲的。李北变了?不,李北还是李北。她拼命工作。孟书记说:
“李北,为一个负心的汉子不值得伤害自己,忘了他。你要是装喜欢军人,我上县武部给你去找。要是喜欢干部,公社、县上的,你挑,看中了告诉我老孟,我给你操持。我就不信,你娃找不到一个比丁胜强的。”
李北摇一摇头走开了。
梁支书见过几次孟书记,他不在那个人面前提丁胜,也不敢再提这民办教师的事。孟书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不说,我也就不问呗。世界上有许多的事,本来就没有什么对了错了之说。丁胜的事,是人啊弄遭了的事。定了他的罪,还没有人能说出个甚,一切又都是罪该如此。他一个共产党的公社书记是不会再对这件事情说长道短的,只觉着小伙子是个没人能救得了的倒霉蛋。事情弄成这样,他不太好受。要说心里难过,这梁支书是难过哩。他辛辛苦苦把丁胜扶起,在一夜之间又带人把丁胜放倒。
只是苦了丁胜了。他糊里糊涂地在一夜之间成了阶下囚。在看守所里,他要低头认罪,他不该那样占有秀秀。但是说他是强奸犯,他不能接受。他和秀秀之间没有强迫,没有暴虐。但是他又不得不服法,去了监狱,穿着半边粉红半边白色的囚服在大田里耕作,接受政府的改造。为什么会是这样?还是少问的好。安安稳稳地服法吧,毕竟只有五年。在那个年代,有多少人的十年、二十年生
以致更长时间的囹圄活,是能问为什么的吗?问得清楚吗?然而有一点儿,丁胜是清楚的,他,是黑五类子弟,在陕北没有根基,与权势者不沾亲也不带故。爱他的人们都无职无权,帮不了他。也许这只是问题的一半。那另一半呢?他丁胜陷入了爱的泥沼,既然陷进去了,就只能越陷越深了。
第二十二章狱中花絮
家,丁胜没有了。狐皮沟后庄的秀秀,毕竟不是他的合法妻子。那些逮捕书、判决书等一切要下达给家属的法律文书全部给了梁支书。
他上囚车去监狱的那一早,梁支书和李北为他送行。李北眼里噙着泪。丁胜不敢正视他的北北,那目光惨淡,却刺眼,像强烈的电光,仿佛能刺透他的五脏六肺。据说,梁支书和李北能在他走前见上他一面,是因为李北央了孟书记,找到了县公安局长。
“娃,好好改造,好好服法。到了大牢里,比不得这山里。嘴要软哩,要猫起腰为人哩。刑满回来了,你还是我狐皮沟的社员。”
梁支书的声音沙哑着。他一个男人,在人前,是不兴掉泪的。
李北哭了。在狂风暴雨之后,她的铁石心肠就被儿女之情吻得软成了一摊血肉,她十分理智地痛哭了一场。她不能失去丁胜,不能。丁胜,他还能回到自己的身边吗?顾不得这些了。在他走之前,要见一见他,见一见他,这个念头强烈到不能作罢,以至于半夜三更的,她敲响了孟书记的窑门。孟书记失眠,一夜睡不了三个钟头。这一夜他刚刚幸福地迷糊上了,又被无情的声响震灵性了。
怕是有了什么急事?才下过雨,是沟里的几个坝出了事?于情急之中,他光着膀子,穿一个大裤头开了窑门。当他看清李北时,尴尬得进退两难。姑娘红肿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孟书记急忙把李北让进了窑,披上衬衣关切地问:
“咋了?谁欺负了你?”
“孟书记,丁胜,丁胜,他,”姑娘大声哭了起来。
“丁胜判完了,你,咋的了?”
“我想见他,想见见他。”孟书记先是一愣,回过神来明白了八九分了。
“你还挂念他?”
“我想他。”李北抽泣着,她是那样的委屈。
“你呀,”孟书记不说了,他摇了摇头。虽然他也年轻过,但是有许多事他没有经历过,尤其是青年男女死去活来的爱,刻骨铭心的恨,还有负心的汉汉一走了之,多情的女子却无怨无悔。李北是大城市的女子,她的爱,也许让人更难琢磨。最后,他轻轻地说:
“我帮你见一见他,再叫上梁支书。”孟书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此时在丁胜的面前,她的泪由着性子流淌。她无法控制自己。
二十天的时间,丁胜老了许多。虽然自己有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