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的这山路,两边都栽上了果树。他们见到了大宝他大和他妈。他们如今住在山上,和他们的树在一起,和他们最心爱的儿子在一起。虎娃已经离开了这个黄土窝窝,死前说了,就埋在苹果树下,看到果树挂果了,是他在笑哩。为他送葬的学生,也有几百人了。他大和他妈依了他,把他埋在了一钵能结出黄元帅的苹果树下。这树,明年要挂果了。
后庄的模样是大变了,家家都箍起了石窑。
寻老六老两口和秀秀一起迎接丁胜的到来。
秀秀已经是三十来岁的人了,仍然是那样的美。明眸皓齿在黝黑而清秀的脸盘上动情地闪着。她婀娜的肢体恰到好处地高高隆起,优美地凹陷着,弯曲着,起伏着。丁胜是来自法国的巴黎,那是一个自由之邦,浪漫之邦。西方女人半裸以至全裸的身体,他随处可见。丢过来的媚眼,不经意的飞吻,以及娇娆作态到热烈地狂吻,却从未打动过他的春心。仿佛从失去了北北以后,他的感情僵化了。那本是有着一池春水的生命之闸,正要向他的北北打开的,却在一夜之间被冻成了冰,像是北极那难以开凿的冰。这么多年来,没有谁能够开凿它,没有。而对于秀秀的记忆,像是烛光荧荧,一跳一跳的,是那样的微不足道,离他又是那样的遥远。今天见到了秀秀,那美又一次使他颤抖。俗语说,人是衣帽马是鞍,三分长相,七分打扮。可是,秀秀并没有法国女人那堪称世界一流的美丽而优雅的时装,却仍然有无比的魅力从俭朴的衣衫中透出,足以令正常的男人醉倒。她水灵灵的犹如娇美的待放的牡丹。她美,美到了灼人的份上。也许,秀秀才是力盖群芳的。也许,自己得到过秀秀,所以,才不会为法国女郎的妖艳和妩媚所击垮。
也许,这人世间本是没有什么也许的吧。一切都有着它十二分的自然和古朴,人的各种需要,都是会在情景的变幻中,如日头那样升起了,落下了,永远遵循着宇宙的规律。然而,说什么似乎对于现实中的丁胜都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不是吗?一种力,一种沉睡了十五个年头的力,毕竟已经在他内心的深处苏醒着,苏醒着,苏醒过来了,挣扎着伸着头。
晚上,他和秀秀在一起。
“我们是夫妻。我办好了手续,这是你昊叔征得了你的同意的,我们去乡里领结婚证去,一起去,明天就去。”
“胜哥,我们有念娃,还不够吗?”秀秀扑进了丁胜的怀里,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羊羔,不停地抖着。她害怕,刚刚得到了,又害怕再失去。她不能再失去了。结婚证对于她仍然是苍白的,没有任何吸引力的。
“不,念娃不是法律,他不能保护我们的权益,不能。”丁胜搂紧了秀秀,他也激烈地抖着,无法克制自己。秀秀用颤抖的双手托起丁胜的头,注视着他的眼睛。她的杜梨树,真的又回到了身边?
秀秀的眼睛仍然是那样地勾人,热辣辣地让丁胜难受。他没有一点力气,他抱不起秀秀了。他们像是一同在温十五年以前的梦。他走进了那个似乎已经陌生了的感情和肉体交织的峡谷,却飞快地找到了美好的感觉,老到地投入了进去,纵情地抽动着,抽动着,像是竭尽了全力,拼出了性命,竟累得晕了过去。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了,他像是躺在软软的沙滩里,那沙滩有节奏地在晃动着,虽然这晃动是那样轻,那样的轻。是海水吗?一定是,他是被海水打湿了衣衫。航标灯亮着?他终于看清了。窑洞里的电灯还亮着,秀秀坐在炕上,他的头枕在秀秀的腿上,扎进了她的怀里。秀秀吻着他,痴痴地在淌着泪。
“不睡?为什么?你”他的话问出来很吃力。
“睡不着。”秀秀抚摸着他的头,像是在抚摸一个大孩子,那样温柔。
“秀秀,我对不起你。”丁胜衔住了秀秀细细的小拇指,一颗泪跌进了耳朵里。
“不要说了,什么都不要说了,就这么躺着,让我看着你。”秀秀的花眼在泪花的陪衬下,格外晶亮,很美很美。丁胜的心在为这美丽而叹服。他终于又说了:
“秀秀,我不想和你一起举行山里人的婚礼了,念娃毕竟大了,太多的事他不应该知道。”丁胜有气无力地说着,浑身酸疼,他闭起了眼睛。是的,他不年轻了,多少天来,东西方的时差,整个一个黑白颠倒,折磨了他。因为他为一个信念所支撑,要找回妻儿,要回到他的第二故乡呀,他什么都可以不顾。他不做任何停留,哪怕是十分短暂的,马不停蹄地赶着他的路。于是,到了,有了,支撑的力耗尽了,那旅途的疲劳也就在温梦的时候彻底地征服了他。
他筋疲力尽了,如同一捆干草,没有知觉地被放倒了。他哼出了声,虽然这声音是那样的轻。秀秀心疼地揉着他的身体。
“你和大说了,我知道,我情愿。”秀秀说得十分平静。
“太委屈你了。”丁胜又一次睁开了眼睛。秀秀的眼睛含情脉脉地望着自己,她说:
“我不委屈,有念娃陪伴着我。如今,你又回来寻我来了。”她抽抽嗒嗒地却哭了起来,越哭越厉害,哭得很是伤心哩。
“不委屈,就不要哭了,好吗?”丁胜在哄她。面前的这个女人,十五年来,与他没有任何往来,文字上的,没有。她不会写信,不会用华丽的或者不甚华丽的以致于十分简单的词藻向他述说爱、想念他没有见到过她,一面也没有。他甚至没有她的相片。但是,直到今天,他才知道,他并没有忘记这个女人的美丽和善良,没有。
“你找到了我,却再也找不到那个李北了,我是哭她,哭她。”
丁胜猛地抽搐起来,他想不到,秀秀会在这个时候提到他的北北,那个给他留下了那么多那么多的深透记忆的人。他伤心地问:
“为什么要提起她?”
“她是你最心爱的人。”
“她已经死了。”
“她在你的心里是不会死的。”
“你不要她在我的心里活?”
“不,我要,要她在你的心里活下去,也在我的心里活下去。”
秀秀低下了她的头。丁胜挣扎着抱住了她。在一个早晨,秀秀带着丁胜来到了那个悬崖畔,那钵枣树在风中沙沙沙地抖动着枝叶唱着。丁胜大声地喊着:
“我回来了,回来了!”他的北北会听到的,会的。
丁胜带着秀秀和儿子走了。
在秦城,他们见到了江小南、徐末末,也见到了出差路过秦城的黄源源。那个嫁了路亚雄的吴欢欢,如今已经成了一个地区行署专员的夫人,正陪同丈夫在秦城看病。当年狐皮沟的燕城知青,居然在秦城聚起了五个人。他们在江小南和徐末末的家里欢聚一堂。
两个军人,有着共同的战友,他们交流着有关战友的信息,回忆着他们在一起的趣事。然而,他们只谈了短短的几分钟。军人的谈话往往是快节奏的,言简意赅的。人们在一起谈论农村的联产承包责任制,城市的改革,关于放开价格的问题,关于工资改革的问题以及几个大城市正在开始的抢购之风,人们从家用电器到生活用品,甚至于火柴都要,都买,真是到了疯狂的份上。改革大潮,在淹没着人们旧有的观念。办上一个执照,装上一部电话,提上一个皮包,有了名片,又有了帐号,就是一个公司,就能赚钱。秦城兰花电影院门前一个卖瓜子糖果的老婆婆,一年少说也能挣八千元。
这对于一年挣不够两千的上班族们,无疑是一件望洋兴叹的事情。
人们还谈论起新鲜词“官倒”。这世道在变,读书似乎有些无用了。
小南所在的北方大学,报考研究生的数目不足计划招收研究生数目的三分之二,这岂非咄咄怪事。还有社会上的严打问题,建立公务员制度的问题,“走穴”风和企业家们。他们非国家的决策者,于是说起来是新华社新闻加马路消息,外加一通带有个人感情色彩的调侃。在谈话中,还为新近加入了党组织的江小南贺喜。着实不简单哩,十八个年头,信仰不变,追求不改,苦苦的。一个党外的布尔什维克,终于为组织接纳了。人啊,痴情、执著者多也!接着,人们又听丁胜讲发达国家的文明,讲那个他一天天熟悉起来的法国,讲那里的人情事故,讲巴黎人对猫和狗的酷爱,讲法国人为猫和狗建的公墓以及法国保护猫和狗的法律,听他形容巴黎圣母院。
真是谈天说地,说了一个热闹。当人们提到高小龙时,欣喜地在谈论着他办起的一个皮鞋加工厂以及他的爱人、儿子。剩下了一个李北,人们不愿意再说下去了,都沉默了。是小南小声在说:
“别吵,秀秀睡着了。”美丽的秀秀对于人们的说道,像是听天书哩,她怎能不睡?她靠在沙发上,做着她自己的梦。念娃和小南八岁的女儿一起,在那神秘的计算机前。念娃始终瞪着眼睛。不过,他已经和这个城里的小妹妹一起用计算机玩上了游戏。
丁胜和小南陪着秀秀逛了逛秦城。这秦城各种规模的自由市场如雨后春笋,最吸引秀秀的不是服装市场,而是风味小吃摊点,她在看,在问。丁胜和小南这俩读书人对这却没大兴趣,他们退在一旁聊天,聊他们彼此都懂都关心的事情。念娃和小南的女儿小辰则钻进了路边的一家书店,为一套《机器猫》所吸引了。
当丁胜带着妻儿回到海边时,喜坏了他的亲人们。念娃成了隔辈人的宠儿。丁胜那个从纽约又一次回到祖国来的爸爸,也见到了儿媳妇和孙儿。丁胜的儿子,是秀秀央林昊为他起了大名叫丁韧,后来丁胜曾感谢林昊为他的儿子起名字,喜欢这柔软而结实的名字。现在他请爸爸为儿子改名,让他姓李,儿子毕竟是李家的根苗,爷爷毕竟为找回自己的名字奋斗了。但是李佟柱摇了摇头说:
姓什么,名谁,这并不重要。这丁韧,是个不错的名字。他去了法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