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在金田中席地而坐,对于酱汤呼延鹏几乎捏着鼻子才能吞下去,可是无论如何跟透透在一起他还是很快乐的。寿司端上来以后,他们像以往那样两手同时划拳,也就是说两只手可以同时出不同的锤子剪子布,谁赢谁先挑好吃的寿司。挑战是无声的,无声中充满了默契和温馨。自然,透透挑走了鱼子酱、吞拿鱼、刺身的寿司,呼延鹏觉得自己吃了一肚子紫菜米饭。
呼延鹏被绿芥末辣得泪眼模糊,透透笑道:“跟你在一起没别的,就是快乐。”不知为什么在这句话里呼延鹏听出了一丝惋惜的味道,心想,这个透透还真是看她不透,坐在这里吃寿司你就能感觉到她触手可摸,可是在那些花花绿绿的时装发布会上,你却能感觉到和她之间的距离何止千山万水。
对于爱情,呼延鹏不喜欢那种踏实的感觉,他觉得谈恋爱就是得玄玄乎乎似有若无的,但又不能太平淡,最好像看恐怖片那样令人期待的同时又会大惊失色,既惊险又刺激内心永远惴惴不安。
吃完饭之后,两个人又去泡温泉,除了牛奶、芦荟、香槟等特色池外,最大的温泉池有一个标准游泳池那么大,只是池水泛黄还冒着泡,空气中飘着一股浓浓的硫磺的味道。这时的天已经黑透了,但温泉露天场上的白炽灯照得这里跟白天一样。透透穿着泳装,曼妙的身材令许多男人的眼球大吃冰淇淋,对于这一点呼延鹏倒并不生气,资源共享嘛,只要这朵玫瑰只为你一个人开放,别人欣赏一下又何妨呢?
老实说,呼延鹏和透透还没有成其好事,原因主要在透透这一方面,漂亮女孩总是心眼儿活得很,不肯轻易就范,所以尽管呼延鹏严阵以待,也没有找到什么合适的机会。
而这个晚上,透透主动提出愿意到呼延鹏那里坐一会儿,这当然是呼延鹏求之不得的,于是两个人手拉手地回呼延鹏的住处。一路上,他们没怎么说话,好像都清楚今晚会发生点什么事似的。透透披着半湿的头发,很多男人都曾迷恋过女孩子浴后的芳姿,呼延鹏当然也不例外,他不时地看一眼透透,内心奔涌着一种冲动。
楼梯口站着一个人,是一个男人,相貌平平,呼延鹏并不认识这个人,也就没有再多看他一眼,而是掏出钥匙来开门,也就是在这一刻,身后传来突兀的声音:“你就是呼延鹏记者吧,”
呼延鹏转过头来,有点不知所措,但仍不失礼仪道:“我们认识吗?”
“不认识。”
“那你有什么事吗,”
那人看了透透一眼,似乎很明白自己此时不受欢迎的事实,但还是用坚持的语气说道:“我想跟你谈一谈。”
呼延鹏心想这人既不客气又不知趣,决定问明他的身份后再约他明天到办公室谈事,便道:“请问你是……”
“我叫翁远行……”
在寂静的走廊上,这无异于平地一声惊雷。呼延鹏和透透两个人同时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们互望了一眼,在重新迅速审视了翁远行之后,透透对呼延鹏说:“你们谈吧,我先走了……”呼延鹏下意识地点点头,在透透走后把翁远行让进了屋。
翁远行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大很多,这是不言而喻的。在灯光下,他的头发像撒了胡椒面那样,稀疏中有些花白,神情略显木讷,两眼干涸已经没有光芒,他说话时可见缺了一颗门牙,手臂上也明显有烫伤的痕迹。即使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业已显现出他曾经经历了身心的双重磨难。
翁远行说,本来他对这件事已经不想再讲任何话,但是在报纸上看到了呼延鹏的文章,令他相信在六年之后这个世界还是有公道可言的。他说他的遭遇如果能够揭开司法腐败的一角黑幕,那他吃的所有的苦也算没有白吃。
听了这些话,呼延鹏心里颇不是滋味。然而翁远行已经没有眼泪的双眼无论如何是不能拒绝的,所以呼延鹏给他倒了一杯热茶,叫他有什么话慢慢说。
时光缓缓倒流,就像摄影机在很短的时间里倒播,于是,已泼出的茶水又回到杯子里,远行的快艇重新回到始发地,漫山遍野的黄叶刷刷地回到树上呈现出诱人的绿色。一切又重新回到了六年前。
卞丽莎的血案改变了一切。本来,翁远行和卞丽莎是在一个朋友的生日晚会上相识的,不知为什么卞丽莎会对翁远行一见钟情,而翁远行明显感到卞丽莎有些任性,而他对于任性的女孩子总有点如避鬼神,所以也就不那么殷勤,人都是这样,在男女的交往中,不殷勤的一方总是受惠,卞丽莎那头反而热得不得了。后来翁远行才知道,卞丽莎的父亲早年在中缅边界做玉的生意,赌石赌得骁勇,一刀下去,盲石开裂,露出成色极好的翡翠,他有过三百万赚回一千万的业绩。后来他去了香港,一直开珠宝行,改革开放以后,内地大城市均有他的分行。由于他酷爱喝红酒,家中收藏着上百万元的上品红酒,人称红酒卞。对于爱女他早就想好要结一段良缘,自然是对家族势力的一种巩固和壮大,结果卞丽莎不争气,死活要嫁给一个莫名其妙的小人物,一气之下,红酒卞便跟卞丽莎脱离了父女关系。于是卞丽莎便提着一只路易威登的手提包来到翁远行身边,变成滚滚红尘中最普通的饮食男女,过着柴米油盐的日子。
翁远行说,婚后的日子虽然没有浪漫到每天晚上坐在天台上数星星,但也算是相安无事。至于说到偶尔发生的矛盾和磨擦,想来也不是富家女嫁穷小子这种版本的唯一专利,可谓家家如此。总之,他其实还是很怀念那段平静时光的。
翁远行又说,出事以后,他被押到公安局,先是七天七夜不间断地审讯,令他的神经几乎崩溃,但他始终坚称自己是被冤枉的。但是后来的逼供行为已完全是酷刑,捆绑、罚跪、扇耳光已不算什么,他们用屠夫杀猪的方式将他按倒在地,用纸搓的捻子捅鼻孔,边捅边逼;同时,有干警暗示同监的犯人对他进行殴打,这些人下手特别黑,他的门牙被打落双手被烫伤都是这些人干的,更为严重的是有一个警察用警棒电击他的生殖器,他心里明白他现在已是废人一个。
在这样的情况下,翁远行绝望了,既然冤死打死都是死,那就没有必要再受这皮肉之苦,于是他承认了“杀死卞丽莎的整个犯罪过程”。
然而,这一承认的结果是给他的家庭带来了灭顶之灾。翁远行的父母亲都是工人,有一个妹妹在写字楼当文秘,全家人都不相信见到生人还会脸红的翁远行敢去杀人,尤其是翁远行的父亲,他完全不能接受祖祖辈辈清白的家世出了一个杀人犯的事实,他觉得证明这一点甚至比救翁远行的性命还要重要。所以全家人变卖了所有能变卖的东西,想为这个贫寒之家为翁远行词·回一个公道,但这显然是徒劳,无论是上访、写申诉材料还是找有关部门,在这件事上都看不到一点希望之光。
不仅如此,父母亲的住处曾经两次被不明身份的人抄家,父亲被打成重伤,当即送进医院,妹妹加班没有回家算是幸免,但也没有原因地丢了工作,母亲在饱受惊吓和极度伤心中,在翁远行坐牢的第四年过世。
这些话听得呼延鹏冷汗淋漓,可是看着翁远行波澜不惊的叙述,谁都会相信这一切是真实可信的。
翁远行最后说,他最感谢的人就是徐彤律师,开始家里还凑了点钱给徐律师,后来根本拿不出钱来了,但是徐彤律师坚持帮助他们。每次到狱中找他,他只会哭,说不出话来,徐律师反反复复说的一句话就是:你一定要活着,只有活着才能洗清自己的冤屈。也就是在徐律师的鼓励下,他才变得坚强起来。
这个晚上几乎都是翁远行在说话,房间里回响的尽是他单调的声音,而呼延鹏一是对翁远行的遭遇深感震动,二是他吃不准自己应该怎么表态才更合适。所以他几乎没说什么话,但内心却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冲击着。
送走了翁远行,已经是凌晨一点半,但呼延鹏却毫无睡意,他极有给洪泽打一个电话的冲动,像当年在学校时那样,吵不清问题谁都不许睡觉,谁睡就折磨谁,非要把问题吵清楚不可。此刻的呼延鹏很想对洪泽说,当我们在你的宽大的办公室里权衡所谓的官场利弊的时候,有没有想过翁远行这样的人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又有谁对他无罪的六年牢狱之灾负责,在学校时,我们都曾把唐人刘知己在《史通·惑经》篇里的“良史要以实录直书为贵”写在日记本的第一页,而我们至今又实录直书了多少东西?你每天给我们下达的红头批示就有一大摞,如果连我们自己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无法声张正义的话,那么呼唤全社会的良知觉醒岂不是一句空话?!
不过呼延鹏还是没打这个电话,他觉得自己这么做未免太学生腔了,而且洪泽从梦中惊醒又怎么可能一下子明白他的心迹和情怀,所以他倒在床上,好长时间难以入睡。
直到天边发白,呼延鹏才昏沉沉地睡过去。
上班迟到对于他来说在所难免,将近中午的时候,呼延鹏才回到报社,路过机动组时,他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透过走廊上的玻璃窗,他看见是槐凝在向他招手,于是他突然想起洪泽前些天的酒后真言,顿时满脸笑意,以至于走到槐凝面前,槐凝满脸狐疑道:“什么事这么高兴?远远看见你就是有牙没眼。”
呼延鹏忙道:“没什么没什么。”
槐凝在堆满稿件、照片、书籍的桌上找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一个牛皮纸大信封,从里面抽出几张照片。她说,呼延鹏写的那篇报道见报以后,她便想方设法打听到翁远行出狱的时间,结果那天有众多媒体守候在看守所门口,包括电视台也在那里架了机器,所有的照相机大炮一致对着灰色的铁门。翁远行的妹妹和老爸也去了,还有徐彤律师,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