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清夜静思,戴晓明觉得当官这件事并不轻松,何止是不轻松,根本可以说当官就是扛枷,当多大的官就是扛多大的枷。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当官也不全是赔本赚吆喝的事,当官的好处人人心知肚明。至少戴晓明是在当了官之后才发现,不管他过去多么业绩显赫,罢免他就如同掐死一只臭虫那么容易。可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虽然烦心的事情多一点,但是他的“一哥”地位的确得到了强有力的巩固,谁也不用再惦记着他一手打造出来的金芒果了,曾经让他头痛的那个姓胡的,听说一直都想调离报社,不过他现在是一只死棋,走不走都无关紧要了。
所以说,权力依旧是戴晓明的第一至爱。
戴晓明就是在这样一种复杂情绪的笼罩下读完了呼延鹏写的最新报道《坚冰下的隐秘》,文章仍旧是翁远行一案的后续报道,但是笔锋毫不留情地指向了市中级法院院长沈孤鸿,而发生在沈孤鸿身上的许多不正常现象是值得人们严肃思考的。老实说,这是一篇好文章,真正起到了舆论监督的作用。戴晓明甚至可以想象自己的报纸在登出这样一篇文章之后的轰动效应,而且可以说这篇文章是在他的催生下出笼的。
但现在的情况已经完全不同了。
这篇稿子在戴晓明的桌子上压了三天,这三天并不平静。虽然他早巳风闻有调查组在调查沈孤鸿的事,可是他也同样听说沈孤鸿有可能直接调到省高院当副院长,准备接班。每一种消息都以貌似权威的姿态出现,让人真假难辨。一个干部被调查来调查去,似乎证据确凿但又不了了之的例子实在是太多了,在尘埃没有落定之前谁又敢下结论?更重要的是为沈孤鸿说情、打招呼的人多到完全出乎戴晓明意料之外,有北京的,有上面的,也有纵向的,这就为沈孤鸿其人又蒙上了一道神秘的面纱。
有一点戴晓明是听进去了,沈孤鸿曾经是强书记的红人,就算强书记难得的为人正派,两袖清风,但在强调干部失察将追究领导责任的今天,扳倒沈孤鸿无疑也是往强书记脸上抹黑,分明是用事实在说强书记有眼无珠。这是许多人在感情上过不去的。并且青天干部就真的那么有容乃大?这也是戴晓明很怀疑的一件事。
而且据说沈孤鸿在北京也有靠山,直接跟戴晓明打招呼的人就已经很有来头了,单凭这一点戴晓明也应该心照不宣了吧。
其实现在的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怎么跟呼延鹏谈。戴晓明承认他是一个贪心的人,他需要权力,需要建功立业从而有成就感,需要来自非家庭的异性关怀,同时他也不愿意放弃在年轻人心目中的偶像地位。
戴晓明最终是把呼延鹏请到了部里的办公室,因为这边相对来说清静许多,而且他把秘书打发走了,自己亲自用“随手泡”煮水,泡——杯难求的极品猴魁,茶水清澈浓香。
这种少有的举动让呼延鹏有些不知所措。
戴晓明道:“我先定个调子,咱们今天就是朋友之间的谈话,不是上下级关系,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呼延鹏忙道:“那我不是太受宠若惊了?”
戴晓明笑道:“别来这一套了,你们现在的年轻人眼里有谁呀?”
呼延鹏也笑了,“我还不是那么目中无人吧。”
屋里的空气一下子变得活跃和自然起来,戴晓明这个人喜欢跟有能力的人交手,这种时候他反而超凡脱俗得没架子。两个人扯了几句闲话之后,戴晓明把话题转到正道上来。戴晓明说:“《坚冰下的隐秘》我看了,老实说的确是好文章,但是现在不能发。”
“为什么?”
“咱们每天收那么多红头文件,为什么还用说吗?毕竟是负面新闻嘛。”
“我也想过我们自己的报纸可能不好用,毕竟言词太激烈了,那我也只好拿到《精英在线》上去发表了。”
“不行,我明确告诉你不行。”
“这又是为什么?”
“你哪来那么多为什么?我不能给方煌提供炮弹你懂不懂?我花的人力物力他却在那里坐享其成,他还真以为他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呢。而且我跟你这么说吧,《精英在线》也不会用你这篇稿子。”
“我不相信谁真的能一手遮天。”
戴晓明叹道:“你不信,就只能证明你见的世面太少了。”
呼延鹏想了想,说道:“那你的意思是……怎么办?”
“我想我特批一个数目的稿费,就算报社把这篇文章买断了。……你不用解释,我当然知道你不是为了钱,但这篇文章本身是有价值的。”
“然后呢?”
“没有然后,但是你也没有损失。”
呼延鹏看着戴晓明,半天没回过神来。如果不是亲耳所闻,他真不敢相信这是戴晓明做出的决定,如果说徐彤让他对人性有过一次深刻认识的话,那么戴晓明此刻的一番话,给他的是一种彻底的幻灭感。
沉默良久,呼延鹏觉得他的味觉也出了毛病,本来虽苦但能回甘的猴魁茶,在他嘴里已全是苦涩之味了。于是呼延鹏还是尽可能地平静道:“戴总编,我能不能把我们今天谈话的基调改一改?我的意思是我们既不是朋友也不是上下级的谈话,而是男人之间的谈话你看怎幺样?”
“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这篇稿子的事我们姑且不谈,我想说的是其实我特别想做一个放任自流的人,因为这是一个谈责任便会让人耻笑的时代。但是很不幸,我碰上了翁远行的案子,由这个案子引发的一系列事件让我明白了什么是责任,我肩上有责任,办报纸也有责任。而你,一直是我们年轻人心目中的榜样,你什么也不怕,敢办一份有责任感的报纸,一份人们自掏腰包愿意看的报纸。你打破了许许多多的禁忌,让文化人挺直了腰杆说话。包括你在报社强化自己的个人领导,在外面大肆兼并好大喜功,到北京拉关系、送礼让自己的仕途更/顷利这我都能理解,因为做一个改革者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可是现在……这一切算什么呢?你跟那些毫无作为的人一样,开始自保,开始做一个平庸的人,办一份平庸的报纸。这只能说明你以前的所做所为,无非是要构建好一个你自己满意的土围子好在里面当山大王。那你就不是什么改革者,也不是什么优秀的报人,充其量是一个会赚钱的能人,一个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的商人。那么我们这个全国第一家成立的报业集团,这个红红火火万人瞩目的基业其实只是一个空壳,是根本没有一点希望的。”
这些话真的是让戴晓明有些坐不住了,他没想到现在的年轻人看问题会这么尖锐,每句话都踩在他的七寸上。这些年来他春风得意,如坐云端,听到的都是赞扬和佩服的话,他已经太不习惯这种不恭敬了。但是他知道他不能发火,因为他的失态会证明呼延鹏的判断力是对的,可是他对这些直捅他心窝的话又怎能善罢甘休?他觉得呼延鹏也太狂了一点,你以为这个世界上就你明白?你现在年轻,当个小记者,知道什么轻重?还是那句话,如果你觉得委屈,那就是你受的委屈太少了。如果你愤世嫉俗,那你就根本没受过委屈。
戴晓明的心里开始不平衡,是谁把呼延鹏从北京招了过来并且一手培养了他?远的不说,就说花一百二十万元把他从看守所捞出来这一件事,他也不应该这样跟他说话。
怪不得有人说,现在的年轻人都是狼仔,无论你对他多好他都不会知恩图报的,只觉得自己是天地英雄。洪泽是这种人,呼延鹏也不例外。
想到这里,戴晓明冷冷地说道:“那你可以走啊,你可以去办一份有希望的报纸嘛。”说这话的时候,他是想吓唬一下呼延鹏,目前本报业集团的效益实在是太好了,像呼延鹏这样的一线记者,年薪可以拿到二十多万元。不是吗?所有的义愤最终都要言归正传,除非你压根就不想过好日子。戴晓明这么决绝是想让呼延鹏明白,就算你有一双透视眼,也应该懂得在什么时候要变得蒙渣渣。
令戴晓明没想到的是呼延鹏略带一丝冷笑地回望了他一眼,呼延鹏比刚才更加平静了,他说:“我会走的,因为你已经不是我的偶像了。”
呼延鹏走了以后,戴晓明很为他自己刚才的——时冲动而后悔,无论如何呼延鹏是一名优秀的记者,他的思想,他的文笔包括他的为人尚属难得,而戴晓明的骨子里又是一个极其爱才的人,可是覆水难收,以他的位置,以呼延鹏的性格,他们两个人都不会再说反悔的话。看来,那种看上去极其牢不可破的关系实际上是相当脆弱的,一碰就碎。
猴魁茶冒着最后一丝热气,它的名贵已经在一番冲泡之中变得黯淡了。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戴晓明想。
年轻是年轻人恃才傲物的本钱。
呼延鹏第二天就递交了辞职报告,在这之后他并没有觉得天灰地暗太阳是黑的,尽管他也感到这种做法不够冷静,但是他好像也只能这么做了。从上大学的时候开始,呼延鹏就是一个内心极其骄傲的人,何况他现在多多少少有了点名气,他想,他就是要在《芒果日报》最红火的时候离开这里,因为戴晓明的办报理念已经从根本上发生改变,而他要坚持自己的理想就只有离开。
同时,他也不相信以他的品质和才华会没有地方要他。
透透说:“你太冒失了,你这么冲动地做出这个决定会后悔的。”
呼延鹏说:“我做事不犹豫,做完不后悔。”
透透说:“这么大的事你总该跟我商量商量。”
呼延鹏说:“商量不商量结果是一样的。”
透透说:“你知道现在是什么形势?多少人找不到事做,人家也不是没有学历和能力……而且谁敢说自己一辈子都不向现实妥协。”
呼延鹏说:“我知道我早晚有一天会被招安,但是我不希望这一天来得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