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着电话还呜呜哭,“同意啦,同意啦。”支书嘴上烦着,却等我先把电话搁了他才撂。
新学期,外县的人不来参观我们学校“批林批孔,开门办学”教育展览了。昨天赶集般热闹的校园如今像流放地一样冷清。老师们不适应就吵吵着要改善伙食,吃羊肉大葱包子,就开会,就给学生多加自习课。
晚上,魏丰燕顶替我去江远澜家补课——说来不幸,连门都没有进去。江远澜忿忿地对魏丰燕说:“等我弥留之际你再来吧。”“什么叫弥留之际?”魏丰燕赶到学校大礼堂,找到我后问道。为什么一头猪不能假装聪明呢,是它过于老实吗?我回瞪着她,责备她笨得连门都进不去个家伙,不死等啥!魏丰燕噘着嘴狡辩:“你不瞅瞅阿尔巴尼亚那副灰相,粪堆里爬蛆,肉堆里也爬蛆,谁补不一样补,莫名其妙么。”我说:“人家江先生上吊也得找棵紫檀树,是你我把人家看随便了。”魏丰燕听不出我话中的感叹。她见我放下手中的营生——我正在挂横幅,下台阶,直出礼堂,就追着我问:“你尿憋了?”我说:“你尿才憋呢!一边儿二去!”
撵走魏丰燕,直奔江老师家。推门进去,见江老师刚理了发,脖子后面剃得贼齐,在发根和晒黑的斑印间有一条白道,仿佛是白骨的接缝。我刚剪的刘海儿也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穿着一件蓝衬衣,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穿着蓝衬衣的江老师精神了好多,他的蓝衬衣浆洗熨帖得不见一条乱褶,让我猜想他的衬衣一辈子也不会有汗渍吧?
我坐下后发现玻璃板上有几张刮得相当平的糖纸,这让我喜出望外,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忙着把一张张玻璃糖纸叠成“舞美人”。“你怎么知道玻璃糖纸要用水洗才能平?”江远澜微笑不语。“你用菩提树叶、用苦楝树叶做过书签和拦腰吗?”我问,江远澜就是不回答。我的“舞美人”一个个站在玻璃板上,被灯光反映得胀了一圈,等把它们一个个摆上窗台,却又瘦了不少,我犹疑地看了几遍。我和江远澜相距不到一臂之遥,粗重的呼吸从我身后传来。我问江老师:“为什么八班九班十班都去织锦庄参加三秋,别的班不去?为什么学校要全面调班,什么条件能上文体班?是不是景致老师当文体班的班主任?白个白一死,化学课老师不够了,这门课取消吗?方向明一死,你的大米债没戏了吧?”
“嗯。嗯。嗯。”江远澜漫不经心也不像,深思熟虑也不是地“嗯”着,他一边“嗯”,一边盯着我的白胳膊和忙不拾闲的手……当我把最后一个“舞美人”托在手心,凑近台灯端详时,江远澜静静地偎在我的身后,从桌子上拿起笔。他的右胳膊搭在我的肩头,左手拽过一页白纸,他的脸颊碰到了我的脸颊,他在那张白纸上写了四个字:
小洋囡囡
刷地一下,我的脸就热了,随着胸口怦怦怦一阵乱跳,胳膊腿都像粘了层桃毛一样难受:“囡囡”两个字我不认识,读不来音。
看着“小洋囡囡”四个字,有心请教,一腔话儿却冻成冰蛋子堵在了喉咙口。我希冀地侧过头,想看到江远澜的脸,特别是他的口型,连猜带蒙,糊弄个大概,偏他把脸闪到一边去了,我看到他的脖颈像煮熟的虾一样红,他两手团在一起,十指架得乱七八糟,整个人是没咒念了的模样,我刚有一丝难兄难弟的欣慰,谁料江远澜突然蹲在屋角砸起炭来。
说不出他是和炭有仇,还是和斧子有仇,炭快被他砸得四处乱溅,更有葡萄大的炭块跳到桌子上,砸了没一会儿,他又跑到衣柜前取水杯喝水,不知是水太烫还是他喝猛了。他呛得厉害,咳声大得能把顶棚上的灰尘震下来。
我站起来,背靠书桌,叫着:“江老师,江老师!”江老师呛得捶胸顿足,眍的大眼睛噙满了晶莹的泪花,他整个人弯成一张弓,费劲儿地还想和我说点什么,他的眼睛被泪浸得亮闪闪的,嘴张得有鸭蛋大,厚厚的嘴唇往上翻,整张脸就变了形。就在我绕过椅子搀扶他,想给他拍拍背时,突然门开了,小程老师神采奕奕地进来了,“怎么了,江老师病了?”我赶紧附和:“病了病了。”小程老师吃惊地急问:“碍事不碍事?”“碍事碍事。”我随嘴一说,立即遭来江老师痛心疾首的目光,那目光把我带到——刚才经历过的羞怯的波澜!我一下子心乱极了,就在小程老师上前架住江老师的当口,我慌忙跑掉了。
地是酥的,风是柔的,树影是暖的,夜是绵的,我顺着云林寺的大墙跑时,大墙是活的,它几乎同我一道来到了操场,城墙圆照博观着秋夜的成色,秋夜的质地,秋夜的纯静,秋夜的绵密,操场大包大揽着秋夜的质地,一两只蟋蟀叫彻风清月白,声悠韵长,三五朵萤虫起舞云敛星高,轻盈缤纷。人其实不喘,但思考在喘,人其实不乏,但打算在乏。这算不算韦老师讲的“人间何处不岩”的境地,这是不是福儿奶奶说的“大田里长出绵沙蓬”的本领,我咋当上了急毛猴,我咋就被江老师惦记上了,我咋就见了他心也慌,腿也颤,我咋见了他就手出汗,嘴发干?我是补课补怕了,还是补课补得狗熊了,我是补课补傻了,还是补课补得草鸡了,我再没事干,再厌烦校园,也不能向阿尔巴尼亚这个莫名其妙打白旗,嚷招安吧,也不能闹得自己五迷三道跑到操场来吧?
我把村里屈花姐唱的《寄短生》一改,再一唱,就有了“绝迹高凌几万里,叹骨花魂消而去”的豪迈,这豪迈原来写在石磊磊的床头,此刻却来到了我的心头,经过喊叫,经过嚎,就把景致老师招来了。他说我的歌声野得不能再野,担心我是野狼后裔,幻化人形。景老师大背头梳得油光水滑,的卡蓝上衣平平整整,国字脸俊模俊样,我就提出非常非常想去文体班的要求。景老师一笑,沉吟道:“虽然有生女不用识文字,工红唱戏胜读书的老话,但文体班实在是学不到什么的。”“我什么都不想学!”我赶紧表白。“这话就绝对了吧?”景老师问我:“既然你什么都不想学,为什么要去江远澜家补课呢?”“这不,我刚刚逃出来嘛!”我的解释让景老师感慨道:既然同一种原因能造成厄运,也能造成幸运,我没有理由不要你,你再去找一下小程老师,他是文体班的班主任,我不过是文体班的艺术指导。
“明白喽——谢谢景老师!谢谢——”我高兴得原地蹦了个高高,转身朝小程老师的宿舍跑去。
小程故事
一路上,通体翠如翎管的柳枝随风轻推,碰到我的脸颊酥酥痒痒,百番清凉。再等我高叫:“小程老师,小程老师,”推门进去,只见小程老师一脸出当铺的苦相,和刚才在江老师家见到的判若两人。“出事了?”我问,小程老师一愣,忙说:“没有,没有。”再问,小程老师黑着脸说:“喜城我来悔了。”等我追究,他说:“我背透了!背透了!我的厄运说来就来了。”
喜城中学的旧址原是张作霖的演兵场,借着城墙当围墙,掩体洞挖了很多,只不过这些掩体洞用砖砌,用石板、油毡铺,用羊皮帘子挂,就有了盘丝洞的意趣。在雁北高原这苦碱苦焦的地势,女人为贵,妓女就更为贵,张军阀把妓女视为特邀嘉宾,端端正正请妓女在洞中坐,挑出她们欢喜的人才,把一个个俊后生拉入洞来。参谋副官兼着军中老鸨,包括把一个个幸福得奄奄待毙模样的兄弟们拖出来,让他们在大操场如醉如痴继续回味。这些上马大王,下马绵羊的士兵虽不知南妓身柔,北妓声柔的特点,但知道再往后的激情真真不知流落在哪里,再往后的心愿白日思想夜晚发愁实实难受,都写下保证书交给张军阀,恳辞再次进入盘丝洞,保证一马当先争风流。 这么一出我们二姨编出来的段子,谁知小程老师从哪儿听来,此刻,这位中国的好兵帅克郁闷地问我时光能不能倒流?说他花蕾般的灵魂再也经不起打击了。
“只有女人才会让时光倒流的想法得以实现,男人最害怕的就是时光倒流。”我说。小程老师也说没错,越怕来什么就越要来什么。小程老师笑还说他想当妓女。他的笑声与口气又涩又苦又勉强,就让我有些发怔。小程老师摆摆手让我坐下,坐下,他指指隔壁说,“这几天江远澜整夜整夜地在屋子里踱步,我泼一盆水,他都马上开门瞧一瞧。好像他在办《挺进报》的同时,还在办引进版的《火星报》(1900年12月由列宁在国外创办,从国外秘密送入俄国。)。你觉没觉得江老师行动反常,你觉没觉得江老师心怀叵测?他是不是要奇袭爱情?”
有证据吗?我心咯噔一沉。
“虽然很难说我是否真正具备德国人对马其顿的那份敏感,但江远澜和韦荷马今天中午在食堂吵架相当蹊跷。谁都知道韦荷马历来把食堂当成控诉他老婆的主会场,当韦荷马说道:‘我实在是难以忍受她对我的管制!’‘事实上难以忍受的是对爱的克制!’江远澜突然插话,语惊四座。韦荷马质问江远澜:‘你的事实在哪儿?’‘无处不在!’江远澜说罢,韦荷马大为光火:‘好你个既冒名又临时的情圣,哪儿窃来的心得?’江远澜盖上尚未吃完的饭盒,眼睛半眯着站起来,感叹搞中文的永远在字眼儿上踉跄,走到门口还气韦荷马,说他身边无处不在梦想已久的诗行!且不说江远澜走出食堂的神情像巴顿将军,突然发难的仪式也是以一丝不苟的技巧执行的;他下午二时,准时去了方向明的墓地,听说方向明的墓地实际上是‘洋鬼坟’,庚子年夏天死在喜城的瑞典国教士也埋在此,他献花、祭酒,木桶般坐了一个时辰,再等他戴着墨镜回到校园,竟然跑到石磊磊那儿借了一块檀香皂,切了一半儿给我。他说,他不能给我一个整数。他说有些东西是不